說完, 鍾明燭就倒了兩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後將另一杯遞了過去。

    長離遲疑了片刻,就接過了杯子, 學著鍾明燭的樣子一飲而盡。

    鍾明燭她沒有拒絕,心情頓時雀躍起來,再看到長離吃下一塊栗子糕後麵上似有驚歎之色一閃而過,便得意地揚起唇角。

    她記得長離以前偏好甜食, 每每她做了點心,長離就會比平時多吃一點, 而今見她吃完栗子糕的反應, 不禁暗笑道:還是和以前一樣。

    這些年她忙著引出天一宗,其實不似以前那樣考究。儲物戒中之所以會有這些,倒是因為玄羽的緣故, 那隻小山雀在朔原整天被凍得瑟瑟發抖,可又是自己要來的, 不好拿這做文章, 於是就吵著要吃熱乎的點心,鍾明燭便備了一些好讓她消停一陣。

    將那聒噪的小鬼帶來倒是明智之舉, 她如此想著, 笑眯眯看長離自然而然去取了第二塊栗子糕,然後才開始講自己的發現。

    “你可知數月前東南出現了一處裂穀?”

    長離思忖片刻後, 點了點頭。

    鍾明燭注意到她的舉動, 心道:莫非他們不去南明山莊, 而是在分幾路探查朔原,便是因為裂穀之事?

    不過她沒有多問,長離想了一會兒才承認,想必是曾經被叮囑過有些事不可向外人泄漏,她若追問,反倒容易惹來懷疑。

    何況——她已經見到長離了,那天一宗在計劃什麽,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裂穀通往地底深處靠近熔岩的地方,那頭巨獸應是自那裏出來的,它霸占了靈力充裕之處,導致原來的妖獸四處逃散。”

    “是這樣?”長離忖道,“我原本以為朔原南部沒有妖獸巢穴。”

    “其實你我現在所處之地,就是冰原妖獸巢穴之一啊。”鍾明燭笑道,見長離麵上露出戒備,立即擺了擺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不要緊張,棲息在這河穀中的妖獸早就逃光了。”

    那頭巨獸自冰下偷襲她,想來是已在這裏待了一陣子,其他妖獸哪裏還敢留在這。而被它趕走的妖獸隻得在朔原上遊蕩,尋找補充靈力的地方,近來前去南明山莊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許多,所以漸漸將妖獸吸引了過來。

    長離分神一探,這河穀中除了那頭巨獸留下的氣息外,的確還殘留有些許其他妖氣,隻是在前者壓製下變得很淡,不容易察覺。

    “那頭既然不是妖獸,是什麽?”她又問道,“它身上的瘴氣似乎和妖獸差不多。”

    鍾明燭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麽,但我記得,上古時期,存在許多生來就具有力量強大的獸類,被稱為異獸。”

    黎央飼養的那頭火猙,以及當年姬千承試劍的束火鴉,便是擁有法力,卻非神非妖的異獸。

    “隻不過隨著三界分辟,異獸變得愈發罕見,那頭巨獸自地底逃出,很可能是古老的異獸種類,至於瘴氣,很可能是吞食妖獸時沾染上的。”

    若無威脅,那些妖獸怎會全部逃走。

    “瘴氣如此濃烈,定是吞食了許多妖獸。”長離若有所思道,“可它為何要襲擊你?”

    鍾明燭笑了笑:“異獸說到底還是獸類,未經馴化,其實也和妖獸沒什麽區別,都是會傷人的,就像是凡界的猛獸一樣。”她停了一下,注意長離正在認真地聽,便輕描淡寫換了個話題:“冒昧問一句,天一宗此次下山,可是為了鑒寶大會?”

    不待長離應聲,她又壓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聽說此次鬥法魁首嘉獎是一把至堅至利的木劍,莫非那真的是蒼梧劍?”

    長離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須拿到手才能下定論。”

    “這麽來說,你也會參與?”

    “是。”長離道,“小師叔要我務必奪下那柄劍。”

    “我素聞劍修擅戰,你若出手,占得頭籌必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鍾明燭舉起酒杯,在長離杯上輕輕碰了一下,半真半假恭維道,“我看其他人還是提早死心比較好,免得到時候丟人現眼。”

    長離卻道:“我不如以前了。”她口氣淡淡的,但話中似含著化不開的鬱結。

    隨後,鍾明燭注意到長離的眉頭皺了一下,原本若有似無的愁緒頓時更明顯了,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要撫平凝聚在那處的憂愁和遺憾,可手一伸出,才驚覺現在她們已不複當初。

    同樣的舉動,當年是親昵,而今卻是輕慢。

    她垂下眼,避開長離的視線,手稍稍錯開落在酒壺上,看起來原本就是要取酒,口中則問:“為何?”

    “我修為雖漲,但卻不會以前的劍了。”長離看了一眼躺在手邊的靈劍,“劍意不如,空有修為也是徒勞。”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鍾明燭輕輕歎了一口氣,因為的確和以前不同了,所以自己之前才會覺得不對勁。

    長離遺忘了曾經在紅塵中的摸索領悟,非但如此,連劍靈之體賜予的劍氣都消失不見,是以劍道造詣反倒不如之前了。與那頭巨獸相鬥時,雖然用的是劍,實則是以修為與之相抗,就和這世間其他劍修一樣,劍法看起來淩厲無比,其實於劍道的領悟隻停留於皮毛罷了。

    劍修多擅戰,追根究底其實是源於經驗。與人廝殺搏鬥次數多了,出手當然會更為精妙,殺傷力也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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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長離不同,那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她不需要經驗,甚至連劍法都無需修習,劍在她手中,一招一式皆源於本心。多少人終其一生都領悟不了人劍合一的境界,長離卻生來如此。

    可她現在卻變得和其他修士一樣。

    如果是當年在小鏡湖畔的長離,最初那劍豈止是在巨獸身上添一道口子,恐怕要將其一分為二。

    而鍾明燭的手,哪裏可能握得住劍,大概在接觸瞬間就斷了。

    看了一眼此時已然痊愈的手,鍾明燭不禁想到第一次見麵時,與她談論劍道的長離。

    那時候,那個白衣女子不諳世事,她眼裏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唯有自己的劍。之後,她在紅塵中學會了喜怒哀樂,手中的劍也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情。

    如今,曆經千難萬阻才得來的一切都被抹消,連最初擁有的都失去了。

    鍾明燭忽然覺得有些難過,最初,在她輕率地想要在那片純白上染上別的顏色時,考慮的隻是自己,她從來沒有關心過長離是不是願意。

    那已經過去了很久,就算在之後她終是動了心,不再僅僅把長離當成自己的“所有物”,而是甘願為之付出,可她仍是覺得抱歉。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什麽?”長離其實聽到了,可是她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這麽說,所以下意識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沒什麽。”鍾明燭笑了笑,而後輕輕握住長離的手,“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長離低下頭,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心猛地一跳。

    那是很熟悉的感覺,她甚至覺得曾經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麵,覆在手上的溫度比常人高了一些,在這冰窟中尤顯溫暖,可那份溫暖中,卻有伴隨著輕微的疼痛——輕微,但綿長。

    仿佛不會停歇。

    鍾明燭很快就抽迴了手,她見酒壺和碟子都空了,便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說要送長離迴南明山莊。麵上掛著疏懶的微笑,似對什麽都不以為意似的。

    “從外走說不定還會遇到妖獸之類,我們從河穀迴去。”她指了指河流上源,“這河自泛天之水流出,源頭離南明山莊其實不遠。”

    她們相處不過大半日,長離卻覺得對方待自己極是親切,又想迴到地麵再遇到雪暴或者那頭巨獸就麻煩了,便不推辭,跟在鍾明燭身後往上遊走去。

    通往源頭的路並非筆直一條,而是蜿蜒崎嶇,還有不少岔口,鍾明燭卻很熟悉,沿途不忘和她講述沿途的風情,還時常取出些果脯蜜餞與她分食。

    長離印象中,自己自辟穀後就沒有再進食過,此次下山,同行的門人都是元嬰以上修為,她從來沒見過他們中有誰喝茶吃飯。

    而這位綠衣少女看起來修為僅次於她師父,但是舉止卻和門中弟子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她過來途中看到的踏青郊遊的凡人,她不禁暗想:難道外界修士都是這樣?

    不過那些吃食入口,倒意外無陌生之感,就像是那桂花釀,入口清甜花香馥鬱,下山踐行宴上喝的靈酒與之天差地別,她隻感慨其滋味,卻沒有感到太奇怪。

    可能都在缺失的那段記憶中吧,她如此想著,不禁對那段空白多了幾分好奇,可當她詢問身邊那人時,對方卻說她也不清楚。

    “我們隻在焦僥附近相處了十幾日,後來我就迴了北方,很久以後才聽聞天一宗巨變。”說罷,鍾明燭還重重歎了一口氣。

    長離心中頓時浮現出淡淡的惋惜,隻是也無法強求,便不再提及。

    兩人邊走邊談,大多數時候都是鍾明燭一人在講話,長離偶爾插一句。

    不知多少次,鍾明燭都忍不住憶起當年,那時候她們的相處也是這般光景。又不知有多少次,她想索性坦白身份。

    什麽新仇舊怨都見鬼去吧,長離若是要動手,就把製服帶走。

    她已經忍了三百多年,不想繼續忍耐下去。可她又知道,這樣隻會進一步激化矛盾,隻會令長離更受傷。

    長離這樣寧折不彎的性子簡直叫她一邊愛不釋手一邊又恨得牙癢癢。

    況且——她瞥了一眼那張與數百年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的容顏,眸光暗了暗——她還沒弄清長離為何會舍棄那段記憶。

    在替長離察看狀況時,她並非一無所獲,隻是這發現有些古怪,她一時摸不清頭緒。

    總之一切都須得從長計議才是。

    長離自然不知道鍾明燭心裏盤算的事,隻知道與她同行分外輕鬆,她甚至能知道自己此時的狀態是安逸舒適,雖然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知曉這些情緒的。

    這裏到處都是冰,看起來似乎和雲浮山有些相似,但實際上卻迥然不同。

    雲浮山上的冰層為孤鴻尊者修為所化,更像是堅固的堡壘。而這裏的冰雪則是經年累月漸漸形成的,沒有太多規整的形狀,一層層相疊,呈現出最原本的模樣。

    倒是這裏比較好看一些——她如此想。

    幾天裏,她們走過大大小小的冰窟,每個都有獨到之處,有些狹長,有些則很寬闊,有些地方長有茂密的植被,有些地方則光禿禿的,還有一段路要自水下走。

    入水時,長離發覺那水竟不是冰水,溫度反而比岸上還高一些。

    鍾明燭見到她麵上的疑惑,便道:“天地初開之際,有天火墜地,在朔原砸出一個巨大的凹坑,天火熾熱無比,周圍冰雪融化,流入坑中形成了現在這片湖。”她手輕輕一拂,長離眼前立刻出現當年天火墜地的畫麵,“現在泛天之水底下仍保有熱源,所以和冰原相較,湖裏其實是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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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其他地方都滴水成冰,唯獨這泛天之水不被影響。”長離點了點頭,“原來有此等玄機。”

    “這裏靠近泛天之水了,才會比較明顯,越往下遊水溫越低,隻不過還不及結冰就出了天虞山,才不至斷流。”

    沒多久,地勢開始拔高,河水失去了蹤跡,周圍隻剩下厚厚的冰層,道路則隱藏在縱橫交錯的冰棱中,有不少地方明明看起來已無路可走,可被鍾明燭領著東拐西繞一會兒,就會發現已經越過了屏障。

    長離覺得若是隻有自己一人,必定找不到往前的路,不禁道:“你對這裏很熟?”

    “最近我一直在調查妖獸的事,所以才有了這些意外發現。”鍾明燭笑了笑,隨意找了個理由。

    幾乎沒有人知道,她雖然掛了個昆吾二城主的名頭,實際上真正的棲身之所是在朔原最北,千年之前,她就訪遍了整個朔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片土地了。

    頭頂的冰層漸漸移開,又一個轉彎後,長離覺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她正站在泛天之水東側一片高地邊緣,從這裏可以俯瞰南部整片冰原,還能夠看到南明山莊的大門。

    鍾明燭陪長離走到離山莊十幾裏處便停下腳步,指了指遠處那一點燈火道:“往那直走就是了,不過我目前是暗中調查妖獸之事,還拜托你迴去後不要向其他人提到我。”

    見長離點頭答應,她便轉身欲走,就在這時,遠處忽地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姓鍾的!”月白色的身影伴隨著這意料之外的唿聲迅速靠近。

    鍾明燭頭皮一麻,心裏一陣咒罵,正想念咒立刻離開,誰料對方動作更快,一個箭步就攔在她身前。

    “鍾明燭,喊得就是你,跑什麽!”若耶沒好氣道,“你為什麽要把我叫去九嶷山啊?”

    她聽陸臨說鍾明燭會來南明山莊,迴焦僥城稍作安排便立刻趕過來,前幾天就到了南明山莊,可要找的人卻一直神出鬼沒的,眼下好不容易給她發現,哪裏肯讓鍾明燭溜走。

    下一瞬,她卻聽到一道似曾相識的清冷嗓音:

    “你是鍾明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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