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 震澤一帶爆發了地震,地震過後,地麵崩塌,竟暴露出一道約莫千丈長的地縫。

    那地縫極深, 宛如蜿蜒前行的巨蛇,又像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地震改變地貌是常有的事,一開始附近的仙宗並未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日覓寶會的散修路過,覺得地縫中說不定藏有珍寶, 於是壯起膽子進到了地縫底部, 結果寶物沒找到,反而發現了一具妖獸遺骸。

    那遺骸長達十丈,通體通紅, 蘊含了火焰之息,雖死去多時, 但骨架仍在燃燒, 那散修從未見過如此妖獸,覺事關重大, 於是去僬僥城稟告了此事, 這才驚動了其他修士,不光是珍寶閣, 其餘門派也紛紛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地縫首尾兩端都被巨岩堵住去路, 看起來原本應是地底深處的洞穴, 因為地震後才浮出地表。沒多久,就有更多的妖獸屍骸被發現,約莫十幾頭,皆是元嬰以上的妖獸,最厲害的甚至可能有化神程度修為,除此之外,其中幾具屍骸旁還散落了內丹。

    地下有妖獸其實不奇怪,地脈中有靈力流動,靈力充沛之地自會吸引妖獸前來,一些生靈本就生活在地底,那裏與世隔絕,環境險惡,是以極少有生靈能夠修得靈識,最後往往都會變成妖獸。那些妖獸屍骸上都有流火殘留,應是一直生活在地下靠近熔岩的地方。

    讓人奇怪的是那些妖獸的死法,皆是被一劍斃命,就算是最厲害的那頭也不例外,而屍骸處的煞氣甚至蓋過了妖氣,道行不深的修士根本難以靠近。去過地縫的修士都稱:即將有化神劍修現世。

    畢竟隻有修為極高的人,才會對那幾枚內丹不屑一顧。可是數百修士在地縫中尋了幾年,卻始終沒有發現誅殺妖獸之人,珍寶閣的懸賞在僬僥城掛了幾年,冒名頂替者有,卻無一人擁有如此超凡的劍法,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直到數月前,朔原東南部的冰原無故開裂,出現了一條和震澤一帶相似的地縫,地縫中同樣有妖獸屍骸,也是被一劍斃命,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這次,地縫出現時,恰好有赴往鑒寶大會的修士經過,他聲稱看到有火光自地縫中噴出,除此之外,還有一道暗紅色的人影自地縫中躍出,速度極快,頃刻就消失在風雪盡頭,路過的修士甚至連追逐的念頭都來不及有,就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慕雲接到消息後就匆匆趕到了南明山莊,派人前去調查,並且在冰原上展開搜尋,可還是一無所獲。

    “你為何如此在意此事?”她看向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好奇道,“其他修士關注此事,無非是覺得那裏說不定連著什麽福地洞天,想自其中牟利,我不覺得你對這個感興趣。”

    “哦?你又怎知我不感興趣?”那人挑了挑眉,比常人略淺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嘲諷,“天材地寶什麽的我可喜歡得很,見到我,你最好盯緊儲物戒,免得裏麵的寶貝全被我搶走。”

    “你若感興趣,坐在這的就不是我了。”慕雲望著手中精致的暖爐,唇角勾起自嘲的笑,“能將這偌大的珍寶閣拱手贈人,又怎會在意那些。”她抬起手,又道:“至於這儲物戒中的東西,都不是我的,你盡可以拿走。”

    那人“嘖”了一聲,揮了揮手似是很嫌棄:“一堆破爛,送我都不要。”而後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我先走了,有發現記得通知我。”說罷就打算離開。

    慕雲見那抹宛若來自南國的翠色即將消失在風雪中,忽道:“蒼梧劍當真在你那?”

    那人的背影頓了頓,清秀的麵容上似有陰沉之色一閃而過,可下一瞬,卻又撫掌笑了起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聲音雲淡風輕,仿佛談論的隻是一截枯枝,而那雙略顯薄涼的淺眸中,倒映出蒼茫的雪原,愈顯冰冷。

    三百多年來,慕雲隻見過鍾明燭寥寥數次。

    第一次是在扶風林療傷時,鍾明燭忽然出現在她麵前。慕雲仍記得那人眼中壓抑的怒意,隻一瞥就叫人不寒而栗,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要死在對方手中,然後,她聽到了蠱惑似的嗓音:“你有想要的東西嗎?不管是什麽。”

    她看向那雙刻著薄涼、卻又似看透一切的淺眸,不由自道出了三個字:“雲中城。”

    ——我想要雲中城。

    這是她從來不敢提及,甚至連自己都怯於承認的心願。

    因為不能修煉家傳功法,所以在雲中城,從來都沒有人看到過她,而當她戴上麵具,立於萬眾矚目的位置時,其他人看到的也隻是葉沉舟而已。

    她代替葉沉舟數百年,事無巨細皆能處理妥當,甚至比曾經的少主更好,可當葉沉舟迴來後,她便會再度成為那個默默無聞的嫡係之女。

    鍾明燭笑了:“我給不了你雲中城,你隻能自己想辦法,不過在此之前,我可以借你一些東西。”

    於是慕雲得到了珍寶閣。

    李琅軒死後,葉蓮溪意圖染指珍寶閣,卻被鍾明燭暗中破壞,非但沒有奪得李琅軒的勢力,連原本控製在手裏的南家都離他而去。封印有珍寶閣所有權的靈契全部落入鍾明燭手中,然後她轉手就送給了慕雲,一副迫不及待要甩掉大麻煩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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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慕雲還拿到了當年被鍾明燭騙走的那座靈脈,她用靈脈換取了葉沉舟的信任,慢慢在正邪兩道站穩了腳跟。

    權勢也好,修為也好,鍾明燭都不感興趣,甚至很少要求慕雲做些什麽作為“迴報”,將珍寶閣和靈脈給了慕雲後,她就翩然不知所蹤,偶爾需要慕雲做些什麽時,來的也都是玄羽和赤羽。

    之後寥寥幾次見麵,都是震澤出現裂穀時,可那幾次鍾明燭也是神出鬼沒的,慕雲從不知道她從何處來,也不知她要去往何處。

    這一次,又如同以往一般,鍾明燭丟下幾句話後眨眼就不見了蹤影,窗戶重新合上,屋內的冰雪也被一並帶走,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似的。

    慕雲望著茫茫雪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無論有沒有,都很棘手啊。”

    雍州東部,雲浮山腳,春意正濃。

    而山腰之上,籠罩多年迷霧在幾百年前忽然散去,曲曲折折的小徑通往從未顯露過樣貌的地方,山徑兩旁最初是茂盛的樹木,漸漸地,就由綠色過度成了白色,最後,連山徑都消失了,變作了成片的冰川。

    迷霧初開之際,山腳不少人好奇想去看看那霧後藏著什麽,可都被寒冷逼了迴來。

    最高處的七座雪峰,散著懾人的寒意,叫人望而生畏。

    三百多年前,孤鴻尊者散盡修為,與進犯雲浮山的修士同歸於盡,並且在七峰外築起了牢固的結界,將整個天一宗都封入了冰下,從此,僅有持密令者方能出入,密令由三大長老管轄,山門封閉後僅有數人曾離開雲浮山,就算離開,他們也都隱姓埋名,扮作散修,毫不聲張。

    在外界看來,天一宗就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可這並不意味著天一宗要永遠與世隔絕,三大長老密切關注著外界的動向,以尋求東山再起的機會。

    風海樓站在太乙廣場北首,靜靜眺望著遠方。

    每隔一陣子,他都會站在這裏,提醒自己,那些曾經失去的,以及必須要奪迴的東西。

    曾經,在同樣的位置,入目為層林疊翠,而今隻餘一片空茫的白。

    他的神情亦是如此,曾經暖玉似的溫和自他麵上退卻,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和深沉,繼承自雲逸的玉冠紫袍昭示著他宗主的身份,幾十年前,他終於得以突破,正式繼承宗主之位,三百年來的苦修似刻刀,削去了他的圓潤,隻剩下分明的棱角。

    當初總有人形容他與雲逸形如父子,因為兩人性子相近,雖身居要位卻沒有半點架子,無論何時都眉眼含笑,叫人心生親近之感。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模樣。有時,甚至連他自己都快要認不出自己來了。

    就像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離開還不足一月,天一宗就迎來滅頂之災。那時候他剛抵達僬僥,還沒來得及向丁靈雲的父兄賠罪,就接到了急報。

    護山大陣被破,鍾明燭奪走蒼梧劍,留守的玉瓏峰弟子無一生還。剛見到傳信時,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或者是什麽人的玩笑。

    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鍾明燭,是陸離,亦是千麵偃,是天一宗的死敵。而他,則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禍首。

    迴雲浮山後,他一度想自廢修為以謝罪,門中前輩卻無人責備他,反而屢次開導他,要他以大局為重,以天一宗的萬年基業為重。於是他絕了頹廢之心,日益苦練,隻為有一天能破開雲浮山的堅冰。

    可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迴首,瞥見大殿上方的“真武殿”三字,像被刺痛似的露出痛苦之色。

    萬年來,多少任宗主殫精竭慮試圖參悟護山大陣的玄機,都一無所獲,可那狼子野心之輩,卻偏偏能在機緣巧合下發現雲浮山下的玄武之骨,從而一舉擊潰了天一宗。

    當初,他和雲逸一樣總喜歡把機緣掛在嘴邊,如今他卻恨極了那兩個字。

    什麽機緣,不過是這天道瞎了眼罷了!

    他收迴目光,正欲離去,忽地有一道光落在他身畔,白光中,一枚玉牌憑空出現,卻是山外傳來的情報。

    他托住那枚玉牌,指尖輕輕一劃,玉牌中封存的訊息便傳入他靈海,很快,他就眉頭一皺,若有所思道:“觀硯前輩也去了?”

    就在這時,兩道玄色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一個是須發皆白的老翁,另一個則是白發女童,正是木丹心和龍田鯉。

    見到風海樓手裏的玉牌和他的表情,龍田鯉立刻道:“發生什麽了?”

    風海樓將玉牌交給他們,眸中閃過一道亮光,道:“我覺得,也許是天一宗重出山門的時候了。”

    “哦?”木丹心先接過玉牌,見了其中訊息後,頓時浮現出異樣的神色,“竟也在朔原……”

    “太師父何出此言?”風海樓疑道,“難道朔原還有什麽?”

    木丹心還未來得及迴答,後山忽然傳來劇烈的震動聲,似乎是有什麽坍塌了,緊接著,隻見淡青色的靈力自那處湧出,像決堤的洪水,頃刻就籠罩了整個山頭,勢不可擋,幾乎要衝破冰雪結界。

    “這是怎麽迴事?”風海樓脫口道,那靈力來勢洶湧,他被撞得身子一晃,險些沒能站穩。

    木丹心和龍田鯉也都麵露驚色,而後身形一閃就往後山趕去,風海樓抽出靈符替自己加了一道防禦結界,也緊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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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峰後山有一處斷崖,那裏建有一間石室,卻是一間祠堂,外麵看起來毫不起眼,可裏麵卻供奉著所有亡故弟子的玉牒,每枚玉牒中都封存了那個弟子的生平,名字、生辰、經曆等等,甚至還有畫像。

    雲逸和程尋的玉牒便存放在那間石室內,吳迴那幾個早逝的弟子同樣如此,就算玉牒毀損,隻消門中還有人記得這個弟子,就會替他重鑄玉牒,再供奉於石室內,以求他們的魂魄往生無憂。

    那靈力就是自此處而來。

    那扇常年封閉的石門已經崩塌,像砂礫一樣散了一地。那石門有數丈厚,由南冥深處的寒石打磨而成,連赤金法器都隻能使其表麵稍有損壞,而今卻像是早被蛀空的朽木似的,被輕易毀去。

    寒氣陣陣自石室內散出,無數枚玉牒散發著幽暗的光澤,仿佛那裏就是忘川彼端。

    淡淡的霧氣中,白衣女子跪坐在一枚玉牒前,發絲和衣袍在激蕩的靈力中飛揚,她卻一動不動,連眉梢指尖都無一絲顫抖,好似本就是一尊雕像。

    靈力自她身上源源不斷往外擴散,卷起地上的冰雪,碾碎途徑的堅石,仿佛要摧毀一切,木丹心和龍田鯉互看一眼,同時念起法咒,同樣淡青色的結界徐徐展開,將石室圍住,也將之前肆意奔湧的靈力鎖在其中。

    隻見結界中的靈氣一層疊一層,愈發強烈,不多時,明亮的光芒就吞噬了整座祠堂,而後又在一瞬間凝聚為一點流光,沒入女子體內。

    而後,結界碎裂聲中,白衣女子睜開眼,漆黑的眼似無星之夜,竟是比終年不見天日的祠堂還要暗上幾分。

    石室內尚有外界投入的幾絲光線,而她眼中幾乎一點光亮都沒有,比瀝盡水的濃墨還要純粹,無喜、無怒、無哀、無樂,什麽都沒有,唯有與一切隔離後的空寂寧靜。

    她緩緩站起來,手足上的鐐銬發出幾聲沉悶的響聲,隻是很快便再沒有任何聲音了。

    暗色的粉屑自鐐銬上徐徐灑落,當她轉身看向外界時,那副厚重的赤金鐐銬已經全部化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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