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北, 連綿不斷的山地上空,二十餘名元嬰修士正在為首化神修士的帶領下,徐徐往西北而去。

    那化神修士名為餘同,在珍寶閣統領覓寶會十萬散修, 是珍寶閣舉足輕重的人物,此次他出現在幽州,是奉了珍寶閣大老板之命運送一件寶物前去朔原。

    李琅軒死後,被眾多勢力虎視眈眈的珍寶閣, 最終卻落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手裏。

    那女子叫慕雲,才元嬰修為, 似受過重傷, 總是病怏怏的,生了雙讓人覺得含情脈脈的桃花眼,行事手段卻雷厲風行, 很快就令幾成散沙的珍寶閣重振威名。

    慕雲接管珍寶閣後,在原本拍賣會的基礎上, 還增設了十年一次的鑒寶大會。大會設在朔原, 為不願暴露身份的修士提供交易場所,還會安排鬥法場供修士切磋。為免不公, 鬥法雙方需將修為限製在同一水平, 奪得頭籌者就能得到珍寶閣提供的稀世珍寶一件,珍寶閣稱此舉為了嘉獎修真界中的後起之秀。

    第一年, 幾乎沒有什麽人將這個放在心上, 卻沒想到那珍寶竟是一瓶培元丹, 那是能助人突破至化神境界的靈藥,尋常門派就算是掌門都很難求到一顆,可珍寶閣卻贈出了整整一瓶七顆,自那之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修士前來鑒寶大會,而珍寶閣也沒有令他們失望,每一年都有令人大開眼界的寶物出現。

    誰都不清楚珍寶閣是從哪找來這些珍品的,而且似乎有愈發珍奇的趨勢,上次的寶物是一塊天池玉,天池玉是昆侖山上才有的玉石,至純至粹,用以煉器,能使法器發揮數百倍威力。隻不過昆侖山去了上界,天池玉也被認為早就不存在於下界,足以見其珍貴。

    而今,又一個十年到,鑒寶大會即將到來,餘同運送的就是今年將贈與鬥法勝者的寶物。寶物封印在施有密術的車中,左右各十名元嬰修士如影隨形,看護得滴水不漏。

    朔原地域遼闊,越過幽州北部的山脈就能抵達。隻是朔原上方的終年風雪肆虐,就算是化神修士都很難穩住身形,更不用說需禦劍而行的元嬰修士了,所以修士前往朔原往往要通過天虞峽穀,那是唯一能進入冰原的陸路。

    眼看前方山勢越來越高,風也越來越大,餘同揮了揮手,身子稍傾就往下方而去,其餘修士紛紛跟上。

    雖然距離天虞峽穀尚有一段距離,可這的地麵上已覆了一層薄霜,餘同瞥了眼腳下的白色粉末,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下一瞬,他便覺得雙足一沉,似被什麽緊緊纏住,所立處的地麵也陷了下去,原本堅硬的土地竟化作了流沙,瞬間將他淹沒。

    隨行修士目睹此場景,知道中了埋伏,當即祭出法器圍住那架存放了寶物的車,一起念咒張開結界。

    靈力湧現,數十道身影鬼魅似的將他們包圍,他們應是早有準備,以法衣隱去了容貌,一出現就靈符與法咒齊出,叫倉促張開的結界灰飛煙滅,他們一半人纏住珍寶閣的修士,另一半人則衝向了最中那駕車,毫不留情展開攻擊。

    不多時,便聽得哢啦一聲,車上出現了裂紋,緊接著,一條細索探入裂縫中,細密的靈紋在車上浮現,隨後,一聲巨響,車子在耀眼的靈力中四分五裂,細索末端纏著一個精致的箱子高高飛出。

    “不好!”眼看寶物即將被奪走,珍寶閣的修士都露出焦急之色。

    就在這時,地麵驀地崩裂,一道身影攜著飛散的黃沙一躍而起,卻是餘同,他終於自困住他的靈陣中掙脫出來,眼見寶箱落入他人手中,他麵色一凜,手一拂,袖子頓時化作一道長綾,卷住那寶箱。

    那奪寶之人修為儼然不弱,細索隻晃了晃,依舊牢牢纏著那寶箱。

    就在兩人相持不下之際,餘同忽然瞥見有什麽自眼前一閃而過,分神一探,卻是塊冰,從山上落下,約莫是被靈氣震落的,冰塊輕輕在箱子上嗑了一下,稍稍彈起,隨後跌落下來,未落地就化成了水汽,幾乎是同時,那寶箱再也承受不住兩股力量,自中間斷裂,碎裂的粉屑中,一件細長體自裏麵落了出來。

    “看招!”趁對方分神去看那寶物時,餘同手臂猛地一沉,袖子遮住那物,同時另一手祭出本命法器,那是一把尖錐,隻往那人心口刺去。

    對方見勢不妙,不敢戀戰,身形一閃就消失在原處,一起來的那些人也都散得幹幹淨淨。

    餘同這才鬆了口氣,收迴袖子,而後,當他看清落在地上的是何物時,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截三尺長的樹枝,就像是從隨便哪棵樹上削下來的一樣,沒有經過任何打磨,前部甚至分出了一點小小的枝椏。

    今年鑒寶大會的寶物就是這樣一截樹枝,聽起來很可笑,可是餘同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看到了樹枝上繚繞的劍氣。

    那不是樹枝,而是一把劍。

    在他頭頂,極高處的山之巔,那裏被冰雪覆蓋,整個山頭都呈現出蒼茫的白色,斷崖邊卻點綴著一點綠意,似自雪下萌生的新芽。

    容貌清秀的少女坐在筆直的斷崖邊,手裏把玩著幾顆泛著寒氣的冰晶,身上的竹青色薄杉卻宛若來自夏日溪畔,而她姿態悠閑恰似坐在溪邊的青石上,雙腳輕晃著,像是要去撥弄溪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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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一隻漆黑的山雀落在她肩上,抖了抖翅膀便往她脖子上貼去,似是耐不住這處的寒冷,她則漫不經心笑了笑,探手撓了撓那山雀的腦袋,然後手一翻,變出一枚朱果遞過去,輕道:“是你非要跟來的。”

    “下麵那麽多地方,誰知道主上你偏偏要挑這兒。”那山雀不滿地嘟囔了幾句,隨後一口吞下那枚朱果,這才解了寒意。

    少女則仰頭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淺色的眸子中映出無邊的涼意。

    不知過了多久,山雀聽到一聲歎息,像煙一樣輕柔縹緲:

    “三百五十一年了啊。”

    風起風落,雲卷雲舒,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

    而與此同時,萬裏之外的九嶷山,夕陽收起餘溫,夜幕降臨,山腳下,因水禍淪為荒野的河灣之地,平靜的水麵上悄無聲息浮現出幾點淡藍色的光芒。

    九嶷山方圓千裏皆是土壤肥沃,終年風調雨順。凡人不知道這座山上曾有人得道飛升,隻道此處適宜居住,千年來,越來越多的人搬遷過來,而今成為九州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又因沃土以九嶷山為中心,所以他們將其視為神山,甚至會在廟祠中擺上牌位,歲貢不斷。

    城鎮村落占領了每一寸沃土,可偏偏九嶷山腳下的河灣之地卻似化外之地,莫說是良田,就連獵戶樵夫落腳的棚屋都沒有。

    偶爾有旅人經過,見此不解,當地居民便會說那裏是天神休憩之地,普通人不得滋擾,否則會招致災禍。

    原來那裏並非沒有過城市,甚至一度是最繁華的地帶,可是六百多年前,突如其來的地震引發了山洪,洪水一夜之間淹沒了整片河灣之地,住民悉數葬身水底,榮華就此煙消雲散。

    九嶷山並非河川發源地,山上隻有幾眼山泉,沒有人知道這洪水到底是從何而來,隻能用鬼神之說來解釋,稱這一帶風水命脈所在,是天神降臨之所,若沾染紅塵,風水之勢就會改變,從而招致劫禍。

    曾有膽大者前去一探,結果迴來時一個個猶如驚弓之鳥,口中直唿有水鬼索命,久而久之,那裏就變成了禁地。

    長久無人涉足,哪兒的草木肆意生長,變成了茂密的森林,靜靜簇擁著寬闊的河道,與九嶷山頂的梧桐林遙遙相對,似一成不變的畫卷。

    可今夜,水麵卻被靈紋照亮,靈紋起初有些模糊,漸漸地,變得愈發清晰,並不斷擴張,由起初零星的幾點,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符號。

    當這一段河床徹底被那些符號覆蓋時,河中央忽地出現一個小小的漩渦,緊接著,從中躍出一抹月白色。

    是個絕美的女子,她赤足踏在水波上,黑發與衣衫一齊隨風輕舞,在明亮的靈紋中,眼睛呈現出海水似的藍色。

    若是有人經過,恐怕要驚道此地果真是神靈棲息之地。畢竟就算是凡人想象中的神女,與那女子相比也要遜色幾分。

    她望著水下的符文,似在沉思,忽地手掌一翻,又有什麽破水而出,停在她身前,卻是麵漆黑的鏡子。

    隨後,河底的符文流動起來,起初極緩,然後越來越快,化作了流光,最後飛出水麵,交匯於鏡中。

    原本漆黑的鏡麵頓時發出耀眼的光芒,光芒退去後,鏡中竟出現了清晰的景象。

    那並非森林的倒影,而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

    緊接著,烏雲自四方湧來,接踵而至的是鋪天蓋地的水,洶湧肆虐,一瞬將田地變成了汪洋,而巍峨的城樓在那樣的水勢下,像紙糊的似的不堪一擊,霎時就被衝垮、吞沒。

    正是六百多年前那場洪水發生時的情形。

    若耶望著鏡中的洪水,眼中浮現出一絲無措,很快,她就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就算是這樣,也說明不了什麽,可能——”

    她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鏡中,狂風撕開了烏雲,幾道身影在雲後顯現,手持參天巨樹似的法器,法器與一麵漆黑的鏡子相連,鏡中的力量通過法器源源不斷注入地上的洪流中,而那施術的靈陣中,刻著一個奇特的圖騰。

    上半為鵬,下半則是鯤,似鳥非鳥,似魚非魚,正是若耶族中的鯤鵬圖騰。

    羽民和鮫人的先祖同為鯤鵬之子,是以皆繼承了其圖紋,那圖紋與他們的子民血脈相連,帶有獨特的力量,外族無法模仿。

    而那法器則和若耶的“瑤琴”一樣,取自萬年珊瑚骨,是隻有鮫人才能獲得的法器。

    ——那場覆滅了河灣之地的山洪,竟是鮫人所為。

    鏡中的山洪仍在肆虐,吞沒了房屋牲畜,卷走了連唿救都來不及的凡人,毫不留情摧、破壞,不留一絲生機。

    若耶垂下眼,不忍再看,眸色染上了深夜的幽暗,在其中翻湧的是難以言喻的悲傷。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修士詭計多端,總是勾心鬥角,和她的故鄉相比是如此汙濁不堪,可到頭來,她的族人亦是如此。

    凡人的一座城鎮,對於持有八荒鏡的鮫人來說是何其脆弱。隻一會兒功夫,鏡中已無城市的痕跡,唯有無邊無際的水,好似汪洋大海。

    烏雲散開,陽光灑落,天明了,水流也漸漸平緩下來。

    結束了——若耶這樣想著,下一瞬卻聽到了雷聲。

    在此之前,八荒鏡中的幻象是沒有聲音的,之前任憑洪水如何洶湧,連一點水花聲都沒有,連住民的哭嚎聲,皆出自若耶的想象。

    可此時她卻聽到了雷聲,並非錯覺,那雷聲不止一次,而是一道接一道,似沒有盡頭,連那麵漆黑的古鏡都輕輕震動起來,

    而鏡中,隻見無數道青雷劃破長空,並非自天空降下,而是猶如來自天之外,一瞬撕裂了天幕,像是冷冽的利劍,又像是咆哮的巨龍,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奔向她的族人,那幾個鮫人意識到了後第一時間施法抵禦。

    他們築起重重結界,可那些看似牢固的結界在被雷光觸及那一瞬就灰飛煙滅。他們無法抵抗,沒有誰能夠抵抗——

    那是當年那個放棄飛升的修士與天道結下的契約:擾亂凡界者,將受天道誅戮。

    更多雷電湧下,比地上的洪流更甚,席卷了整個天地。隔著古鏡,隔著遙遠的時光,若耶都能感受到天道誅戮帶來的震懾,八荒鏡震得愈發劇烈,厚重的鏡麵仿佛隨時都會破碎一般。

    在青白色的光芒吞噬一切的刹那,鏡中一切景象都消失了,靈咒失效,八荒鏡重歸於初,若耶看了看那片冰冷的漆黑,繼而抬起頭,望向前方寧靜得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水麵。她能看到水下的遺跡,破碎的瓦礫,扭曲的石徑,災禍來得太快,城鎮一瞬間就被終止了生命,幾百年來,都一直停留在最後的那一刻,雖然已經纏滿了水草,但仍能看得出其布局別致,裝飾精巧。

    若沒有被毀,那該是多麽美麗的地方。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抬眼望向九嶷山顛的冷月,眸光暗了暗,而後,手一拂將八荒鏡收起,足尖一點便化作流光往那而去。

    梧桐林盡頭的峭崖畔,陸臨負手而立,像一杆挺直的槍,察覺若耶出現在身後,他瞥了眼她的表情,淺灰色的眼中頓時流露出慣有的譏誚,道:“看來你已經看到了。”

    若耶瞪了他一眼,似想反唇相譏,可很快就泄了氣,神色黯然道:“為什麽……”

    她的目光落在了陸臨身前,原本那裏屹立著一塊施有秘術的岩石,此時巨石被移開,掩埋於土下之物被挖出,赫然是五具屍體。

    屍體為人形,隻是四肢上有骨刺突出,看上去像是魚鰭,腹部有鱗,耳朵後還有半月形的裂紋,那些正是鮫人的特征。

    鮫人離水後,多會以法術掩飾這些特征,死後法術失效,便會露出原本模樣。

    那是五名鮫人的屍體。

    他們盜走八荒鏡,引發洪水毀滅了河灣的城市,最後死於天道誅戮。

    三百多年前,陸臨調查九嶷山時,發現此處土下有神骨的氣息。但因巨石上的封印極其複雜,他一時無法解開,本想傳人前來相助,不料還未來得及傳信出去就收到了李琅軒被擄的消息,隻得將此事擱置,直至前陣子才將封印解開。

    他懷疑其中掩埋的是鮫人的屍體,所以請了若耶過來,一方麵為了讓她確認那些是否是她的族人,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看她是否能利用八荒鏡重現當年之事。

    他們曾經是敵人,如今卻奇妙地結成了同盟。

    “我們與陸上之人早就沒什麽關係,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若耶望著族人的屍骸,目光中有傷痛,亦有怨恨,還有幾分迷茫,“他們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抵抗那些天雷,而且,為什麽他們的身體會如此完整……”

    鮫人死後身體不會像修士一樣灰飛煙滅,血肉骨架會一點點化作靈力,融於天地,滋養一方水土,亡故幾百年後,身體絕不可能分毫無損。

    她忽地眼睛一亮,道:“莫非是那封印的緣故!”但很快就再度陷入迷惑,喃道:“可為什麽要將他們的屍骨封印起來……”

    陸臨瞥了她一眼,淺灰色的眸子裏依舊滿是嘲弄之意。

    若耶注意到他的眼神,眉頭一皺,又道:“還有,你為什麽會知道如何使用八荒鏡?還認得上麵的銘文,那可是——”

    “若你想知道為什麽,就去問她吧。”陸臨打斷她,聲音冷淡,聽起來一點都不在乎,仿佛來這裏隻是例行公事一般,“八荒鏡的驅使之法是她琢磨出來的,隻不過她走不開,我才替她跑一趟。”

    “她?”若耶的目光閃了閃,“鍾明燭?她在哪?”

    “現在的話,我不知道。”陸臨露出玩味的笑:“隻不過你可以去南明山莊附近找她。”

    南明山莊是珍寶閣建在泛天之水畔的一座小鎮,供前去朔原曆練的修士休憩用,那裏,也是鑒寶大會的所在地。

    “她也去?”若耶輕輕歎了一口氣,抬眼望向北方,嗓音中頓時多了幾分抱怨,“那一定沒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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