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明燭已昏睡了七天, 氣息平穩,就是遲遲不見轉醒的跡象,麵色看起來倒是好了不少。

    長離起初還時不時有些焦急,之後便冷靜下來, 耐心守在鍾明燭身邊,一邊留心她的情況,一邊運功調息,同時琢磨和姬千承那場比試, 以備不時之需。有條不紊,全然不似陷於隨時有可能冒出危險的古怪處境中。

    經過下山後的諸多經曆, 她已不複當初那般心智蒙昧, 但數百年來養成的冷淡性子非一朝一夕就會輕易改變,隻有在和鍾明燭相關的事上會流露出難以控製的情緒,其他時候都透著一股隨遇而安, 是以處在這摸不著頂見不著頭、不知是洞窟還是迷境的地方,她卻沒有絲毫急躁。於她而言, 現在的情況也許和當初心無旁騖練功時沒什麽差別。

    這七天來, 她細細推敲了兩人交手時的每一招每一式,感悟頗多, 最深刻的卻非劍招, 而是心境於劍意的影響。

    修劍便是修心,她初次握劍事就聽師父講過這句話, 多少年來她一直懵懵懂懂, 始終不理解心究竟為何物, 而今卻在不知不覺中使出了隨心而動的劍法。

    她想到了鍾明燭當初講的凡人劍匠的故事,如今迴想起來,不難發現這隻不過是鍾明燭東拚西湊編造出來的故事,目的是為了哄騙她一起玩耍,當初的她卻輕易著了道。

    念及此,她不由得露出一抹無奈的笑,不過也虧了如此,她才能在尚且不自知時接觸那麽多新奇的事務吧。

    況且鍾明燭雖然是在糊弄人,但編出的故事倒是真真切切有幾分道理,若非通曉事理,哪裏能隨口撚來。

    長離心道:她修為雖淺,可實際上很多事上都強過我很多,也不知是從哪學來的。

    鍾明燭在明鏡峰當外門弟子的時間隻有五年,五年難道就能學會那麽多嗎?長離又想到,似乎在龍田鯉傳授她的道法典籍上看到過,失憶並非全然忘卻前塵,被遺忘的隻是一部分,大多時候,原本的學識往往都會保留下來,也許鍾明燭就是這樣吧。

    也不知她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正當尋思起這個時,長離忽然覺得額心一陣劇痛,竟是頭痛症發作了。

    起初很短促,之後愈發持久,像是潮水似的,一波接一波永無止境。她隻覺兩眼發黑,伴隨著天旋地轉的眩暈感,神智似被什麽緊緊纏住往外拉扯,隨時要離她遠去,覺意識漸漸模糊,她咬住下唇,手緊緊扣入地麵,用盡一切辦法保持清醒。

    ——阿燭還沒醒來,我不能失去意識,否則若發生了什麽事,兩人都難以應對。她這般反複告誡著自己,到最後快要撐不住時,她忽地抓起琅玕劍一劍揮出。

    沒有餘心考慮什麽劍法劍招,她隻這樣本能地一劍揮出而已,甚至連揮劍的舉動也是下意識裏做出的。

    挑、刺、劈,全部都是最簡單不過的動作,一劍、兩劍、更多的劍光重疊在一起,將周圍的昏暗驅散——約莫是體質使然,又或者是舞劍時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感受著清冷的劍氣,她腦海中的疼痛竟減緩下來。

    隻見清亮的劍光接二連三,悄無聲息沒入瀑布中,長離以為會像當初在三迭瀑下時那樣,斬落下幾塊方石。

    誰料那劍光像是構築出了無形的屏障,將幾丈寬的水流分作了好幾股,甚至有幾處是被攔腰截斷的,仿佛那不是流動的水,而是懸掛在那的白綾。

    瀑布後麵,她原以為是山體的暗色中出現了幾道亮線,原來那裏也和頭頂一樣,是無邊無際的虛無,而今,那卻被劍氣分割得支離破碎,劍光不斷往前推進,好似要將所遇的一切都斬斷。

    這是?

    長離忽地意識到了什麽,就在這時,她聽到轟隆一聲,整片空間的靈力猛烈扭曲起來,似有什麽破碎了,緊接著,大量的水傾瀉而下,原本的瀑布轉瞬變成了洶湧的洪流,越來越多的光線透進來,她頭頂的暗幕崩塌了。

    流水與碎石一並落下,還夾雜著湖底的泥沙和水草,她甚至還隱約感受到了冬季凜冽的風。

    ——原來她們並未去別處,而是仍然在小鏡湖裏,隻不過不是在湖水中,而是落入了小鏡湖下暗藏的秘境中。

    她下意識揮出的那一劍,非但破了姬千承勢如山海的劍招,還打開了湖底秘境的入口。她和鍾明燭被卷了進來,而這瀑布,正是自結界入口劍痕中落下的湖水。

    那結界想必非常強大,雖然入口出現了裂痕,但卻沒有崩塌,可她剛剛那幾劍,卻是將其徹底破壞了。

    湖水失了支撐,更多地湧了進來,小鏡湖占地廣袤,其中貯存的湖水足以覆滅好幾座城,沒一會兒功夫,這洞窟就被冰冷的水吞沒。

    長離連忙抱起鍾明燭,以辟水咒開辟出一處安全地,她看向頭頂的光線,本想一鼓作氣衝出去,可才逆流走了幾步,就覺得有巨大的力量迎麵壓來,將她往後推去。

    湧下來的不止是水,還有大量的靈力。

    原本她就感受到了靈力在朝特定方向流動,但隨著湖底的崩塌,靈力和湖水一樣,頃刻就漲了數百倍,並且還在源源不斷增加,莫說是走出去,就是辟水都快要支撐不住了,沒多久,她就感到有水飄到臉上,起初是幾滴,隨後越來越多。

    她不擅長陣術,在這洶湧的洪流中但是站穩已經極其不易,眼看著辟水咒被衝垮,她想加強法咒,可試了幾次,靈力才凝聚就被衝散,根本沒有辦法像鍾明燭那樣遊刃有餘地一心多用。

    若是能和之前一樣,以劍劈開靈流,倒是還有一線希望,可她要隨時顧看鍾明燭的狀況,分了心,胡亂揮出幾劍根本毫不起作用,很快,腳下就有水漫上來,身子搖晃起來,一個沒站穩,頃刻就被帶著退後了好長一段,好不容易站住了,卻也隻能勉力維持,而無法往前。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最後看了一眼湖水湧入之處,那處位置很高,她就算能衝破靈流,也須得要借助飛劍才能逃出去,可一來她的飛劍不知落在了哪裏,二來這靈流和水勢如此迅猛,她單是站在地上都站不穩,更不用說踏上飛劍了。

    更何況她還帶著鍾明燭,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棄她於不顧。

    水源源不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湖水流盡,可就算湖水耗盡,靈流也不見得會減弱,稍一想,便覺得處處都是走投無路。她迴望了一眼水流與靈力湧向之處,隻見那裏黑漆漆的,她就算以靈識相探也什麽都看不清。

    那裏多半還隱藏著其他玄機。

    她忽然想到,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在湖下另行設置一處結界,因為她無意中破壞了入口,才會導致湖水湧入,若是通常情況,以正確法令穿過結界,這裏應該是個空曠的湖底地穴。倒有些像是什麽寶藏掩埋處。

    鍾明燭思考時,動輒會自言自語,甚至大聲誦讀,她參悟方位五行相生相克的玄理時,長離就在一旁,無心之下記住了不少,比如說無論是凡界還是修真界,寶藏多掩埋於地下,再以水封口,土水相疊,便是壁壘。

    如果真是這樣,那靈流指向處應當是藏著什麽法寶。

    長離對天材地寶之類並無興趣,隻是此時她便是想走也無法脫身,於是轉而心道:不如順流而下,待精力耗盡,再遇上什麽危險就當真無計可施了。

    ——再說,若那裏真有法寶,說不定還能助鍾明燭提升修為。

    打定主意後,她將劍收迴劍匣,念咒在鍾明燭身上加了好幾道保護結界,然後撤了辟水咒,緊緊抱著鍾明燭,沒入水中往靈力指向處而去。

    雲逸坐在真武殿中,有些心神不寧,他手裏捏著一枚龜甲,經過灼燒,龜甲泛著白色,上麵幾道裂痕交錯分布,加上原有的紋路,顯得整塊龜甲都支離破碎的。

    這是他拿來卜卦的龜甲,裂縫尖銳扭曲,整片甲殼甲殼上幾乎沒有一點平穩之處,他已許多年沒有見過如此兇險的卦象了。

    “這該如何是好。”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參悟護山大陣多年,雖始終沒能參破玄機,於細微處卻敏銳得很,對各個峰的狀況更是都了然於胸,知道那一日玉瓏峰上刹那飄雪絕非偶然。雖然自那天後,護山大陣再也沒有顯露出任何異常,可他卻隱隱覺得腳下的陣法起了變化。他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勁,可能是聚靈陣的效力,也可能是山門前的迷境,這些都需要花時間細細排查後才會有結果,隻是現在焦頭爛額的事一樁接一樁,他根本分不出多的精力。

    木丹心和他一起調查了三天,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便先行前去了昆侖台,打算先去替龍田鯉查看那城牆上的陣法,若無眉目,就隻能留幾人繼續追查,其餘人全員迴守山門。

    若是護山大陣被破壞,再發生偷襲雲浮山的事,應付起來就不像之前那麽輕鬆了。

    何況雲浮山上陣法環環相扣,無論是聚靈陣還是山門結界皆和護山大陣相關,一旦護山大陣失效,整座雲浮山的風水很可能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聚靈陣不再,靈力外泄,門中弟子修行勢必變得艱難無比,這關係到的便是宗門萬年來的基業了。

    雲逸愈想愈覺得憂心忡忡,眉宇間的愁雲愈發濃重。

    忽然,他聽到了悠長的鍾聲,是有門人迴來了。

    他正打算去看看是誰,才邁出真武殿,就見一襲玄袍出現在太乙廣場,卻是多日不見行蹤的吳迴。

    “吳師伯!”雲逸大喜道,吳迴的迴歸於他無異於久旱逢甘霖,“這些日子您都去哪了?”

    “我去了一趟東海。”吳迴淡淡道,“去打聽了一些消息。”

    “東海?”雲逸疑道,“合虛之山的事與東海有關?”

    吳迴道:“不是,隻是東海有消息特別靈通的秘法,當年孤鴻師祖遠赴東海便是為了這個,看過瑜兒後,我突然想到,便去那碰碰運氣。”

    “那是何法?”

    “我隻知是上古留下的遺寶,孤鴻師祖應該比較清楚,隻是他傷勢過重,自東海迴來後隻匆匆交代了幾句就開始閉死關,至今未出,我們有疑問也無從問起。”吳迴說著歎了一口氣,“我本想去打探羽淵近些年的行蹤,雖有幸尋到了當年與孤鴻師祖打交道的人,但是他告訴我,孤鴻師祖離開後沒多久,那遺寶就被人盜了去,我隻能空手而歸。”

    他生性寡言,就算是解釋的時候也是三言兩語就說完,半點不拖泥帶水。

    雲逸沉思片刻,忖道:“恕我冒昧,不知當年孤鴻師祖前去東海是為了打探何事?”

    那時候宗主還是木丹心,之後三位長老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雲逸一直以為孤鴻尊者遠赴東海是為了悟道,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

    吳迴看了他一眼,似有些猶豫,但很快就做出決定,道:“當年孤鴻師祖囑咐我們不得宣揚此事,但如今情勢大變,你身為宗主,理應知情。”他頓了頓,繼續道:“凡人修煉,欲與神袛比肩,無論所處什麽境界,都會千方百計尋求突破,羽淵仙子如此,孤鴻師祖亦是如此,你我也都不例外。”

    雲逸愣怔片刻,隨後輕輕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實不相瞞,當日羽淵仙子所言,我何嚐不心動,隻是我肩負整個門派,不得叫私心左右權衡。”

    “你做的沒有錯。”吳迴道,他聲音雖低,卻別有一股威懾力,叫人不禁肅然,“道法雖千變萬化,但悟道之事終歸與心境相關,若違心勉強為之,如何得來突破。”

    接著,他看向遠方,口氣似有感懷之意:“當年孤鴻師祖遠赴東海,為的是悟道之道。”

    “悟道之道?”雲逸念出這四個字,露出困惑的表情。

    “孤鴻師祖想找到水鏡師祖得道之處。”

    吳迴話音剛落,便有一聲驚唿自雲逸口中脫出:“羽淵仙子也曾提及水鏡師祖悟道之處!”

    “是。所以我才會想到去東海。”吳迴眉心稍蹙,但很快就舒展開,恢複冷漠的神情,“孤鴻師祖壽元其實已所剩無幾,他深感一旦自己消逝,天一宗、乃至整個正道都會少了一大依仗,是以才決心前去須彌之海尋找水鏡師祖悟道之所。”

    孤鴻尊者,羽淵仙子,竹茂林三位洞虛修士本成三足鼎立之勢,正道邪道相互抗衡。竹茂林為妖,道法雖不及,但壽命遠超人類修士,是以孤鴻尊者一旦逝去,此消彼長,有他相助的昆吾城便無人能製約。

    若是能尋到水鏡真人得道之所,就算孤鴻尊者道法無緣精進,隻消那裏還有水鏡真人煉劍所用的蒼梧,他耗餘生功力也能使天一宗多幾門神器,叫其他門派多些忌憚。

    “提前走漏消息恐會招來心懷不測之人,是以此事隻有我與師弟師妹三人知曉,之後在須彌之海五年一無所獲,便不了了之。”吳迴話中似有遺憾之意。

    雲逸知他生性嫉惡如仇,若正不勝邪,自然是心意難平,正欲開口寬慰幾句,吳迴卻擺手製止他,繼續道:“遺寶被盜走,多半和羽淵仙子有關,隻盼孤鴻師祖能早些出關,我們也好多些頭緒。”

    之後,吳迴問起長離的下落,雲逸據實以告,吳迴不由得發出一聲歎息,沉吟片刻便道:“待師弟他們迴來,換我去昆侖台吧。”

    “待師父他們迴來再從長計議吧。”雲逸苦笑道,他也很擔心長離,可護山大陣出現了隱患,他當真是不敢貿然讓吳迴離開,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事,見吳迴已欲離開,連忙叫住他,“師伯,我這還有一事相求。”

    “何事?”

    “數月前,師父曾遇到一個行跡可疑的黑袍人,他應與合虛之山之事有關,不知暗地裏在策劃什麽,師父看不出他是何人,便將現場的靈力痕跡搬了迴來,要我助他查看。”

    “還有這事?”吳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可有發現?”

    “暫時還沒有。”雲逸道,“不過我過幾日就能布好靈陣,隻是對方修為高深,恐怕以我一己之力難以破解其靈力上的偽裝。原本打算找師父相助,隻是他老人家去了昆侖台,正好師伯您迴來,還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

    吳迴立即答應道:“可以,待靈陣布好,你立刻通知我。”

    這時,忽然有一隻白鶴飛了過來,落到雲逸手上,變成了一枚玉牌。

    他握住玉牌,發現玉牌中寄存的是一段虛像,似是自人記憶中直接抽出的。

    是攝神術——他眼中頓時多了幾分不忍。

    將靈力強行注入他人靈海中,非但能抓取其思維和記憶,還能將其分離出來,但此法對修為要求極高,隻有化神以上修士才能辦到,而且對象隻能是修為遠遜於自身者。

    而被施術的人則會五感俱焚,若時間短尚可勉力一支,時間稍久變會覺生不如死。

    此玉牌中包含了多段記憶,原主顯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可下一瞬,他眼中的不忍就變成了震驚。

    “這、這怎麽可能……”說著,他施展靈陣,似想要探明玉牌中幻象的真偽,他與生俱來就通曉幻術,若其中有假,他必定辨得出。

    很快,他麵上的血色就退得幹幹淨淨,猛然收縮的眸子裏已滿是惶然。

    “發生了什麽?”吳迴口氣警惕起來。

    雲逸將那玉牌遞給他,下一瞬,他便覺得足下卷起淩厲的風。

    閃爍著寒意的鋒芒自吳迴靈力中溢出,隻見他眼中浮現出晦暗不明的色調,手背上青筋暴起,幾乎要將那枚玉牌捏碎。

    “決不能叫她得逞。”他一字一頓道。

    說話間,殺意寸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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