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麽無比沉重的東西壓住了心脈, 迫使一切感官都變得遲緩起來。

    力量被抽空, 沒有任何留存, 就是想動彈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四下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 什麽都聽不到,沉悶得叫人幾乎要窒息。

    眉心傳來一陣又一陣劇痛,仿佛頭骨被劈成兩半, 痛到極處就是麻木, 恍惚中, 思緒漸行漸遠,最後去了三百多年前。

    那是個星月交輝的夜晚。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 手足動彈不得, 隻能睜眼看著星辰夜空, 直至被徹底的黑暗覆蓋。在此之前,她好像看到了墜天的流火。

    宗門心法中曾提到每個人魂都對應一顆命星,人魂隕則命星墜,那時, 她好像有那麽一刻覺得,那墜下的輝光會不會就是自己的命星。

    長離很少去想什麽, 無論是過去, 還是以後, 甚至咫尺之畔她都能視若無睹。

    她是記得的, 卻又如同什麽都不記得, 那些真切發生過的事,蒼白如空空如也的紙張,甚至連紙張的分量都不及。

    這次,不知為何,她沒有刻意去想,仍是不自覺就被牽著迴想到了久遠的過去。

    大概是眼中所見的前一幕與那時太過相似了吧。

    溶洞頂上錯落有致的靈石太像那時的星空。而她也和那時候一樣,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樣。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這次她沒有看到墜星。

    也許那在溶洞之外的穹隆中吧,她這樣想著——憑借隻留幾許清明的意識。

    幾欲再度睡去時,她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又被重重砸迴了地上。緊接著右臂處傳來撕裂的疼痛,自那處開始,似有什麽在一寸寸碾過骨骼,刻下刺骨的痛意,一瞬蓋過眉心的疼痛,仿佛渾身骨頭都被緩慢地碾成了粉末。

    “唔……”靈台上有什麽重重刮過,在脈絡中亂竄的靈力將一切都撕得四分五裂,她自喉間溢出一聲悶哼。

    星辰自腦海中隱去,隻剩下一個“痛”字在叫囂,無休無盡,直至魂魄消散都不會停止。

    她不自覺蜷縮起身子,就在快承受不住時,那股力道忽地消失了。

    耳畔傳來零零碎碎的說話聲,她依稀中似乎聽到了“寧”“師父”幾個字,可無論如何都辨識不出整句話是什麽樣。

    痛楚漸散,意識也漸漸飄遠,最後,她聽到了一聲歎息。

    聽起來似乎很無奈,又莫名帶了些笑聲的餘音。

    她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潭,以為這就是盡頭,可沒過多久,意識忽地被纏上四肢百骸的冷意喚醒。

    “咦?奇怪、奇怪……”

    熟悉的嗓音穿透了深沉的帷幕,落入她耳中。

    那是鍾明燭的聲音,在自言自語時也總帶著抑揚頓挫的起伏,像是在朗聲誦讀似的。

    而後,清晰的疼痛再度傳來,不過這次隻有右肩、後腰以及左腕,沒有之前那種靈台被碾壓的感覺,也沒有將死的混沌。接著,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扶了起來。

    手腕上的溫度移開了,她迷迷糊糊意識到剛才鍾明燭正在握著她的手腕,對方的體溫比尋常人稍高一些,在渾身冰冷的情況下這一點更加明顯。

    “吃了。”

    一顆珠子貼上了嘴唇,她下意識就照辦了。珠子質地堅硬,表麵隱約殘留了些妖氣,內裏則靈氣充沛,似乎是當初那顆妖獸內丹,入腹後,靈力化開,竄入脈絡中,幾乎快被凍僵的身子漸漸緩和過來。

    她下意識運行起百裏寧卿傳授與她的功法,將分散的靈力調歸於一處,運行約莫一個小周天後,她就聽到鍾明燭說:“好了。”

    神智漸漸恢複清明,那幾處撕裂的疼痛倒是更明顯了,長離知道這是毒素減輕的緣故,但是她不記得自己除了後腰還有哪裏受了傷。

    她坐直身子,待欲去看右肩和左腕時忽然發覺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哪裏?”她遲疑地撫上雙眼。

    她已有元嬰,視物無需借助肉眼,方才神智虛弱未覺異常,此刻身體情況分明已好了許多,可即使分出靈識仍是什麽都看不見。

    “應該是那妖怪的老巢吧。”漫不經心的聲調自左前方傳來,還伴隨著零碎的腳步聲。

    鍾明燭大抵是在四處亂逛,長離順著聲音方向探出手,不能視物的不適令她的動作遠不如以前流暢,先是在所坐的地麵上摸索了一番才往鍾明燭那邊伸去。

    稍高的溫度捏住了她的手,靠近不少的聲音中沾染上顯而易見的疑惑:“你怎麽了?”

    不知為何,長離腦海中一下勾勒出鍾明燭問話時一邊眉毛稍揚的模樣。

    “我好像看不到了。”她說。

    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在說“天氣不錯”一樣,但正因為太過平靜,所以顯得格外古怪。

    換作是其他人,就算不唿天搶地一番,起碼也會表現出與話語內容相符的焦急。

    “什麽?”

    “我看不到了。”她又說了一遍,把“好像”兩個字去掉了,在鍾明燭愣怔那片刻,她又嚐試了一遍分出靈識在周遭遊走了一圈,仍是漆黑一片。

    應是掌控五感的脈絡出了什麽問題。

    很快,臉被托起,她眨了一下眼,確認自己是睜著眼的。

    唿吸打在臉上,鍾明燭應是湊得很近,下頷被她垂落的劉海拂過,像羽毛一樣。以前長離必然是不會注意的,而今卻因為目不能視的緣故,很多細小的感覺都被放大了,她下意識偏頭,往一邊躲了躲。

    耳畔立即傳來一聲輕笑,帶著氣音。下巴被捏住,以難以掙脫的力道。

    “別亂動。”鍾明燭這樣說,含著笑,分明是溫和的嗓音,卻莫名透露出一股威懾,像是在警告似的。

    可眼角傳來的碰觸又的確是極其輕柔的,甚至說得上是小心翼翼。

    怪異感又自心底冒了出來,長離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

    似乎是心被什麽抵住或者壓住,但是沒有疼痛,隻是有些沉悶和酸澀,就在她思考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時,鍾明燭的手移開了。

    失明的不適忽地加重了幾分。

    “是那湖水的原因,等我一會兒,黑水嶺,就是因為有黑水才叫黑水嶺,怎麽還有人那麽蠢不閉眼的……”聲音漸漸變輕,是鍾明燭邊說邊走遠了,後麵其實已自言自語,不過照她這般嚷嚷法,想來也是不介意被聽到。

    長離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她尋思道:有人那麽蠢不閉眼……應該是在說我?

    鍾明燭是她的徒弟,徒弟說師父蠢,理應是不對的。可迴想起來,昏迷之前,當那墨汁似的水滴落入眼中時,眼中的確有種灼燒般的刺痛。水有問題,應當立刻閉上眼才是,她那時卻隻顧去看頂上的靈石,又因為中毒的緣故渾身麻痹,根本沒有理會眼裏的不適。所以才傷到了視感。

    如此來看,她的舉動確實不明智,鍾明燭的話也並非全然無道理。

    以往鍾明燭有了冒犯處,長離會糾正她的言行,也會依照門規來罰她,可這次她卻比以往想得都多了一些。

    比如說,如果師父做了蠢事,徒弟直言為不敬,不說卻又是作虛,那該如何是好?

    這麽一想,她反倒有些糊塗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鍾明燭遲遲未歸。先前那個問題長離想了半晌也沒能有頭緒,隻得暫且放一邊,而後便覺周遭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安靜。

    以前她無事時就會打坐調息,當神遊於物外時,幾天乃至幾月都是瞬息即過。而今她不知貿然運功是不是會有風險,又因身體情況始終無法靜下心來,於是能做的隻有“等待”。

    傷口敷了紫靈膏,撕裂的皮肉已經愈合大半,其他一些細小的創傷也都被處理過,身下墊著毯子,而毯子下麵是平整的磚石,不像是妖獸巢穴,倒像是人居住的地方。

    她嚐試著站起來四下走動一下,但是身子著不上力,隻能作罷。她覺得應該是體內毒素沒有完全除淨的緣故。因為剛才那番嚐試,手臂上搭著的布料滑了下來,她摸索上外衫,觸及毛刺刺的邊緣,想起之前打鬥時那裏的袖子被撕了下來。

    修士的外衣多有符術加持,就像士兵是甲胄,能保護修士不受傷害,又因為符術由靈力結成的緣故,一些小破損都能施法修補,但她這件外衫上符陣全毀,現在與其說是外套,不如說是塊破布,勉強披在身上,稍一動就滑了下來。

    這還是鍾明燭下山前給她煉的法衣,已經徹底壞了。

    這樣想著,又是一股說不清的感覺自心底湧現,她捂住心口,有些不解。

    難道是中毒的緣故?可總感覺不太像。

    至於具體哪裏不太像,她卻又說不上來。

    這時,腳步聲打破了平靜。

    “我迴來了。”

    在說話聲響起時,長離已認出那是鍾明燭的腳步。

    也隻有她,明明可以靠靈力瞬息無聲移動,卻總要故意敲出些聲響來,除此之外,長離還嗅到了一絲微苦的氣味,是草藥。

    “這是什麽?”長離問。

    “要說的話,這是解藥,你與那黑蛟搏鬥時,可曾注意到岩壁上有不少裂縫,而裂縫裏生了不少雜草?”

    長離想了下,發現確有此事,不過鍾明燭沒等她迴答就繼續說了下去:“所謂毒蛇出沒之處,百步之內必有解藥,這黑水也是如此。”

    她似乎非常熟悉黑水嶺的事,不一會兒就解釋得清清楚楚。長離對此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她雖然是師父,可是任何事情都是鍾明燭懂得比較多,況且鍾明燭一向對奇聞雜記多有涉獵,天一宗的藏書庫一大半都被她翻閱過,長離那些師兄師姐的見識也不一定比得上她。

    黑水嶺之所以是這個名字,源自嶺中一個毒潭,潭水黑如墨汁,便被稱為黑水。後來地勢下沉,毒潭隱入山腹,與外界隔絕,所以後人漸漸地忘了那毒潭,隻有黑水之名留了下來。而那虺會先天異相大約也和出生在這毒潭附近有關。

    “這草也可以解黑蛟的毒?”長離又問。

    “這倒不行,這廝已修煉成蛟龍,距靈獸隻差一步,尋常草藥已奈何不了他,況且這黑水說起來也不算是毒,而是障,會在你肉眼以及主導目力的脈絡上結一層翳,用這草藥才能溶掉那層翳。”

    鍾明燭邊解釋邊處理那草藥,長離隻能從各種細碎的聲響中分辨她在做什麽。

    “那蛟毒呢?”長離覺得體內的毒素已經被解了大半,“你有解藥?”

    “沒有。”鍾明燭一邊搗藥一邊解釋,“我割了你手腕,將毒血放了出來,隻不過順帶流失了不少靈力,需要以靈藥補充靈力。”

    原來左腕上的傷是這麽來的,體寒應該也是靈力流失過多的緣故,長離又問道,“為何我右肩也受傷了?”接著她就聽到鍾明燭發出一聲極短促的輕笑。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怎麽知道,可能是那三頭蛟臨死前胡亂掙紮弄的吧。”她這樣說著,將一盆水放到了她麵前,“先清洗一下眼睛。”

    幾乎在話音傳來的同時,長離感到一隻手按到了背上,她順著力道俯身,很快,雙眼就被沾了藥水的手帕覆住。

    眼部傳來灼熱感,就像一開始黑水落入眼中時一樣,稍有刺痛,不過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偌大漆黑的洞穴中點起了一盞油燈,僅是豆大的火苗,卻將整片黑幕都扯去了。

    帕子浸入水中,又覆上雙眼,拭了十餘次後,長離眼中浮現出一些模糊的輪廓,雖不算清楚,但至少能辨認出是什麽。

    首先躍入眼簾的便是鍾明燭攥著帕子的手,骨節分明,再往下就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以及垂落的袖擺。

    她注意到那袖擺是白色,印象中對方一直是穿著天一宗青灰色門派服的,不由自主問道:“你換了衣服?”

    鍾明燭笑了起來:“我以為你該先關心自己的眼睛,之前的外套被這裏的機關弄壞了,我可不想穿的像個乞丐。”

    她移開那盆被染黑的藥水,隨後又扯出一條紗布,在上麵擺上剛弄好的藥膏,見長離還在盯著她的袖擺似乎想努力看清上麵的圖案,止住笑意,麵上倒是有無奈一閃而逝。

    “別看了,還要敷藥,快閉眼。”

    “恩。”

    紗布纏上,藥膏觸及眼部,又是一陣輕微的刺痛,長離在附近探了一圈,能看到的都是一些模糊的色塊,便索性閉了靈識。

    “你若早些閉上眼,也不會有問題了。” 鍾明燭的聲音再度傳來,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

    “因為頂上的靈石很像星空。”長離輕聲說。

    “星空?”鍾明燭頓了一頓,稍後便自顧自疑道,“你還會惦記星空?印象裏你從來不往頭頂看。”

    “我沒有惦記。”長離的解釋一如往常地認真,“我隻是記得。”

    “嗯?不如說來聽聽,發生了什麽?反正你這樣子,我們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

    這又是一種新奇的體驗,長離意識到她從來沒有談論過自己的經曆,一向是鍾明燭絮絮叨叨說著她的各種事,就算偶爾被問及,也都是一些非常具體的問題,可以用“是”或者“不是”來迴答。

    ——或者說,在今天之前,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那些是可以說出來,那已經過去得太久,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好的。”她憶起當初的場景,發覺一切都是那麽清晰,仿佛那是剛剛才發生的。

    其實並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她受了傷,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連轉動一下脖子都做不到。那隻是一點輕傷,隻消稍作休息就能恢複。

    隻不過因為那時候她才十歲出頭,從未接觸過類似的情況。

    “我以為我會死。”

    她的語調沒什麽起伏,就像在說“我看不見了”一樣。

    ※※※※※※※※※※※※※※※※※※※※

    這是這周的份量,下次估計要到下周二了w那時候入v連更吧(撓頭

    下章仍然是糖w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鍾山有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甘若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甘若醴並收藏鍾山有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