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那幾欲實體化的洶湧殺意, 長離止住腳步,比起那柄劍,她更在意的是那女子的身份。

    隻因對方是天一宗弟子。

    那是這個世間,寥寥無幾與她相關的存在。

    她嚐試以靈識查看對方玉牒上的名字, 卻被阻住,煞氣化作密不透風的屏障將對方周身罩住,甚至連麵貌時而隱沒在繚繞的黑氣後,辨不清真切。

    “你是誰。”長離問。

    女人沒有迴答, 劍刃劃過周正的弧,最尖銳那點直指長離眉心, 道:“戰。”

    那低沉的嗓音出自她之口, 又不像是她原本的聲音,似乎與什麽混雜在一起。

    至死不休。

    劍光起,劃出一條紅線, 好似以極其緩慢的筆調勾勒出的淺淺一線,隨之而來的是咆哮的戰意, 幾乎要將這空曠的穀地震碎。

    與此同時, 漆黑的長劍劃出清淺的光,劍氣凜冽, 迎著那道血光而去。

    鏗, 一聲清響,雙劍相峙, 刹那間好似有一瞬定格。

    天地俱寂, 萬籟無聲——那一瞬後便是萬物泯滅。

    整片穀地被劍氣割得支離破碎, 無分寸完好,靠近穀地的古木被連根拔起,頃刻化為粉屑。

    土地崩塌,天亦變色,雲幕漸沉,隱有電閃雷鳴之勢。

    二人的身影已至百尺高空,長離禦飛劍,而對麵的女子足下空空蕩蕩,卻如履平地,那柄血色長劍散發出愈發鮮豔的色彩。若此前隻是血色之劍,而今看起來就是血。

    長離平息著胸中紊亂的真氣,天一宗的功法已壓不住肆意的劍氣,她不覺轉為運起百裏寧卿授予她的那套功法,是以此時還能穩住劍勢。

    對方的修為在她之上,劍招亦遠比她淩厲,僅以劍風就能帶來深入骨髓的刺痛,那不是天一宗的劍法,不是任何一種她認識的劍法。

    甚至那可能根本稱不上是劍法——

    無章無法,唯有“殺”之一字。

    數度交鋒她都未能占得上風,但這和與百裏寧卿過招時不同。

    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那抹血色,她已經發覺了。

    與她交鋒的並不是那女子,而是那柄劍。素來都是修士為主,法器為仆,而她麵前的卻是截然相反。

    ——劍為主,執劍人為仆。

    她望著那柄劍,某種奇異的感覺自靈海深處緩緩擴散,她不知道那是什麽,也無暇去分辨那是什麽,因為對方又一輪攻勢已至,她立即驅飛劍迎了上去。

    及極近處,對方劍招突變,轉襲她心口,她並沒有料到,卻在對方變招瞬間就調轉劍刃所向。

    那似乎是源自本能的反應,在那抹血光即將沒入她心口時,漆黑的長劍筆直地插下,隔開血刃白衣,被一線深沉的黑色分隔。緊接著,劍身輕蕩,兩道身影錯身而過瞬間,劍刃與劍刃再次相碰。

    這次響起的卻是一道比之前略顯沉悶的聲音。

    細長黑影飛出,直直墜向地麵,而長離手中的焚郊隻剩劍柄前三寸。

    女人在距她不遠處站定,劍尖依舊指著她的眉心,冷聲道:“你的劍斷了。”

    “是。”長離最後看了一眼自年幼時就伴隨著她的劍,鬆了手,她手上已無劍。

    “你輸了。”女人聲音中出現了一絲輕微的波瀾,仿佛隱忍多年後終於得到了想要的。

    長離卻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似的,麵色淡然,那柄劍對著她的眉心也好,收迴劍鞘也好,她對此毫不關心,問出的仍是最初那個問題:“你是誰。”

    女人看著她,輕輕報出自己的名字。

    “是柳寒煙。”黎央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她殺了我的部下,一定要阻止她繼續殺……”

    她才剛起身,就被按在肩膀上的一隻手輕輕一推,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恰好按在她尚未徹底愈合的傷口上,頓時將她疼得臉色慘白地彎下腰,再也擠不出一絲力氣。

    “什麽阻止不阻止,你這樣能不能走出這個房還是問題。”

    柔柔的嗓音聽起來本應該是極為溫柔貼心的,可是她卻聽出了其中的譏誚,抬眼一看,熟悉的麵容映入眼簾。

    近一些的是一個是眉眼含笑的清秀少女,遠一些的則是一個是冷著臉的傾世美人。

    正是當初在陽山有過節的兩人。

    “是你們!”她用力握緊手,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愈發鐵青。

    “這就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鍾明燭大大咧咧在床沿一坐,道,“要不是我把你撿迴來,你早就去投胎了吧。”

    “你救了我?”黎央看著她,毫不掩飾懷疑,“天一宗的人為什麽要救我,你想要什麽?”

    “不是她,是我們。”

    鍾明燭身後傳來一個聽著有些懶散的女聲,黎央才發現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她越過鍾明燭肩膀,看到一個白發女童坐在高大的扶手椅上,手裏捏著一疊靈符。

    她方才似乎正在刻符,如今已經完成,就走到床邊,手一張那些靈符便一起飛出,圍成一個圈將黎央圍住,青光浮現,星星點點靈光竄入她體內,很快她就覺得剛剛被鍾明燭按到的地方疼痛正在迅速消退。

    “這是我太師叔龍田鯉,要不是她醫術高明,你早就在黃泉路上了。”鍾明燭得意道,明明救人的是龍田鯉,也不知道她在得意個什麽勁。

    那白發女童正是被雲逸找來給黎央治療的龍田鯉,她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不知是靈力消耗過多還是原本就是這樣,布置好療傷結界後就往黎央麵前一站,道:“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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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說什麽……”黎央根本一頭霧水。

    她還沒能完全接受自己被鍾明燭救了這件事,又來了個形如女童卻據說是鍾明燭太師叔的人,開口就這麽沒頭沒腦兩個字。

    “你的部族,柳寒煙,還有被盜的寶物。”龍田鯉仍是那副困倦的樣子,語調無多起伏,然卻散發著不容辯駁的氣勢。

    短短半天,發生了許多事。

    雲逸等人在黑水嶺發現了布置周密的結界,那結界其實是一個入口,通往何處卻無從得知,有人想強行破壞那結界,卻發現結界連通了震澤一帶凡人所用的水源,若破壞,那幾處水源必然坍毀,後果便是凡人所謂的天災。

    覓寶陣發動後開啟的通道隻能通過元嬰修為的人或者妖獸,境界高於化神的修士闖入亦會導致入口結界損毀,那些宗門之主一時都無計可施。

    誰都不知道這裏麵還藏著什麽,元嬰修士貿然闖入很可能是去送死,若強行破壞結界則會給凡人降災禍,即使邪修也不敢公然違背法則。

    權宜之計是封住黑水嶺,再從長計議。

    還有一個發現是,珍寶閣開啟覓寶陣發現的法寶中,有幾樣竟帶有雲中城葉家的雲神刻印,隻有葉家嫡係私有煉爐所出的法寶才會被刻上雲神刻印。

    其中含義不明而喻,當若耶帶著鍾明燭去往葉沉舟在僬僥的別館時,發現那裏已經被大批其他門派的人包圍。

    鍾明燭阻止了若耶硬闖的舉動,她直覺發生了什麽,帶了若耶迴到天一宗住處,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

    雲逸和風海樓都不在,丁靈雲去了父兄那,出了這等事,她雖然身為天一宗弟子,仍不可避免被牽涉入其中,隻有龍田鯉師徒還在。

    “不是阿雲,一定不是阿雲!”若耶反反複複如此強調。

    鍾明燭也覺得這嫁禍之意太過明顯,若真的是葉沉舟,怎麽會用雲神刻印的法寶,用些昆吾的倒是有可能,可是雲神刻印隻有葉沉舟父子才能接觸到也是事實。

    若耶口口聲聲道一定是珍寶閣動的手腳,但即使如此她也坦言南溟沒有機會偷到雲神刻印。

    雲神刻印都是法寶出爐後加上去的,而掌有雲神刻印如今隻有兩人,烙上刻印的法寶數量極少,所有贈出的都有記錄,在黑水嶺發現的沒有一件對得上,隻可能是葉沉舟的。

    尋不到破解之法,若耶說起話來一個字比一個字煩躁:“一定是有人嫁禍,那些人都沒腦子嗎!”

    “要解釋也不是不可能。”鍾明燭卻如此說。

    “什麽解釋。”

    “想引出陸臨,然後企圖以盜寶之名反轉將髒水潑陸臨頭上,畢竟這事栽贓之意太明顯,隻要能從陸臨處找到類似的法寶,就可以全盤推到他頭上了,隻可惜還沒來得及引陸臨出現就被提前被撞破,功虧一簣。”

    葉沉舟和陸臨的血海深仇有目共睹,這樣解釋,就算那些名門正道嘴上說相信葉少主為人,心裏其實也會信以為然。

    “不可能!你怎麽能那麽詆毀阿雲!”

    “除非你能找出第三個持有雲神刻印法寶的人。”

    相較若耶的心急如焚,鍾明燭冷靜到近乎冷血,她至始至終都掛著遊刃有餘的淺笑,可若耶知道她說的都是對的。

    就算這隻是比兒戲高明不了多少的嫁禍,葉沉舟也隻能承受。

    這很可能隻是個開端,其他門派所謂的主持公道,隻是冷眼旁觀罷了,不可能雪中送炭,而雲中城的其他勢力,卻會來伺機火上澆油的。

    “那你有什麽辦法嗎……”她垂頭喪氣問,眸光黯然,惹人憐惜。

    “沒有。”而鍾明燭仍然是那個半分都不會憐香惜玉的人,她滿不在乎地對上若耶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繼而道,“暫時沒有,以後可能有。”

    “那時候雲中城都被人搶了。”

    “再不濟,以你的實力,也能救走葉少主,從此當一對亡命天涯的苦命鴛鴦嘛,再再不濟,還能迴東海,連孤鴻尊者都奈何不了你們,他人何懼。”

    “你怎麽那麽會說歪理,天一宗真的是名門正派嗎?”

    “歪了,那也是理。”

    就在這時候,龍田鯉傳話給鍾明燭,說黎央醒了。

    在龍田鯉的威壓下,黎央低下頭,麵上出現掙紮的神情,可過了很久都沒有吐露一個字。

    她在猶豫,鍾明燭正想旁敲側擊勸幾句,就聽得若耶極不耐煩地出聲:

    “問她不如問我。”

    “什麽?”黎央震驚地抬起頭,她知道那女子很厲害,可從沒想到她連這些都知道。

    “這次我幫你,如果你幫不上阿雲,我就把你帶去東海喂魚。”若耶宣告這猶如玩笑的威脅後,就一指黎央,道,“不就是被偷了把劍,你忸怩個什麽。”

    “你從何處得知?你是誰?你是不是見過柳寒煙?”黎央急道,不小心又動到了傷口,可這次她都顧不上理會傷處的疼痛,一眼不眨盯著若耶拋出一連串問題。

    “柳寒煙是誰我不認識,但是我認識你臉上的圖騰,還知道你們為什麽幾萬年一直隱居在涿光山。”若耶依舊是一副氣唿唿的模樣,“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掖著藏著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哎呀,果然找對同伴了,鍾明燭暗道,然後輕咳一聲,笑眯眯對黎央道:“不如還是你親口說吧,反正她說完我們還要追問細節的,如今憑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柳寒煙,況且你還傷了我天一宗另一個弟子,想就這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麽?”

    “我……”黎央看了看若耶,又看了看她,再度露出掙紮的神情,最後放棄似的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告訴你們,但是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到柳寒煙。”

    龍田鯉答應道,“柳寒煙是天一宗弟子,出了這等事,天一宗必定會對你有個交代。”

    “多謝。”黎央歎了一口氣,緩緩將原委道來,“火正氏先祖為天帝火官,但隱居涿光山卻是因為別的理由……”

    洛書載,昊天開辟三界前,世間動蕩,兇手作亂,戰事四起,在其中一場戰爭中,昊天險些身隕,後得天道賜帝劍,誅兇神重霄,斷其刃,世間方得以幸存。

    那是流傳至今的記載,但那短短幾句話卻不盡然全部為真。

    帝劍並非天道所賜,而是昊天召火正一族的工匠以天火所煉,後來他便是以那柄劍開辟了三界,兇神重霄雖被誅於帝劍之下,但他的佩劍並沒有斷,而是被昊天封印於地底,火正一族之所以隱居涿光山,正是為了守護這柄劍。

    重霄以血海祭劍,那柄劍存在的目的就是殺戮,可以吸收血氣轉化為力量,哪怕落入普通人手中,也足以擾得天下大亂。

    “為什麽昊天不毀了那柄劍?”鍾明燭問,她不知從哪弄出了一碗熱茶,正捧著,聽得津津有味。

    這麽麻煩的東西怎麽想都要毀掉吧。

    “那柄劍和帝劍一樣,由天火所煉,重霄死後神魂與劍合二為一,不折不熔,當初帝劍也未能將其斬斷,昊天隻能將其封印於天火所成的熔爐中,三界分辟後,此界無人能禦天火,便也沒有人能闖入熔爐奪取此劍。”說到這,黎央皺了皺眉,“其實本來我也以為那些都是傳說,直到親眼看到柳寒煙握著那把劍從地下熔爐出來。”

    那把劍被昊天封印在地下熔爐之中,黎央的先祖與天道結契,發誓世代守護此劍,防其再度現世禍亂人間,並在熔爐上方建造了龐大的陵墓,以掩人耳目。就算有人闖入陵墓中,也無法找到那柄劍,需要將陵墓正中的地基掘開,進入地下熔爐才能抵達封印劍的祭台,那裏流火肆虐,就算是修為高深的修士都難以承受,所以幾萬年來從未有過差池。

    已經過了幾萬年,連火正族的人自己都不太清楚守護一事到底是真是假,柳寒煙竟然能知道那柄劍的封印地,還能毫發無損將其取出。

    “那個柳寒煙還真的挺厲害啊……”鍾明燭摸了摸鼻子道。

    “她有幫手。”黎央卻道,“她剛從熔爐出來時,根本無法驅使那把劍,我們本來可以抓住她,可是突然闖進來一個人將她救走了。”

    “誰?”

    “我不認識,那人是趁亂溜進來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境界,也沒有看到他的長相。”黎央搖了搖頭,又道,“在黑水嶺,我找到柳寒煙時,她正在與人傳話,我猜很可能就是當初救她的那人,隻是沒想到她的修為已精進到這個地步。”

    “元嬰後?”

    “是,你見過她?”

    “在黑水嶺我和一個追殺妖獸的修士擦身而過,我沒看清長相,但是那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熟悉,應該就是柳寒煙,因為是元嬰後期修為,所以我才沒有想到是她。”鍾明燭解釋道。

    “可是盧師侄在黑水嶺搜尋了許多天,並未發現她的蹤跡。”龍田鯉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你可知她去向?”

    “這……”黎央皺起眉,看起來在努力迴憶當日所見,無意中瞥見鍾明燭,忽地眼睛一亮道,“那天我依稀聽到她說‘北’,‘長離’什麽的,我記得那天你提到天一宗的劍修長離仙子,我想她應該是往北去找長離仙子了。”

    緊接著就是哐啷一聲。

    是鍾明燭砸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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