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央性命垂危,金丹盡毀,隻勉強維持一口氣,鍾明燭見了她還是有氣,很想把上次沒能做成的事盡數做一遍,可擔心自己上去一腳就把那最後一口氣都踢散了,隻得忍住。

    如果沒猜錯,黎央極可能知道些什麽。

    或許有關黑水嶺的妖獸,又或許和那修士有關,不管怎樣,她現在都不能死。結合前後所見所聞,她心中其實隱約有了一個猜測,隻是需要黎央確定才行。

    於是在墨沉香給黎央療傷時,她轉而打量起那塊青黑色的鐵板來。

    是金屬質地,卻不是她見過的任何一種,最為神奇的是能夠令化神境界的墨沉香都無法察覺此處藏了人。

    她摸了摸,又叩了叩,觸感平滑冰冷,聲音清亮無濁,但這兩點看,就是上乘的良材,她又拿出一枚朱明帖,用棱角在上重重一劃。

    赤金乃此界最為堅硬的金屬,其他鐵器與赤金稍有磕碰便會損毀,可她這一劃之下,那青黑色的鐵板上竟沒出現任何劃痕,連頭發粗細的一線都沒有。

    果真是奇物,她看向雙目緊閉的黎央,心想待她醒了一定要好好問一問。

    墨沉香給黎央服下救急的藥,又渡了些靈力為她修複金丹,之後便帶上她一起前往僬僥,黎央的傷勢太重,她隻能暫時穩住,要救命,還須得去僬僥尋精通醫術的修士才行。

    路上,墨沉香細細打量了一會兒黎央,忽然開口問道:“她為什麽會傷你師兄?”

    語氣平淡,鍾明燭卻從中聽出了疑,想來也是,共處的幾天,她一個字都沒提到過什麽師兄,如今突然為他打抱不平,能至化神境界的各個都是天資過人的人中龍鳳,哪能會不起疑。

    於是她摸了摸鼻子幹巴巴笑了兩聲,省去一些細節——比如說想也不想就供出柳寒煙下落——簡單道出了陽山那場非常不愉快的相遇。

    “這人自稱叫黎央,來自朔原,領了三個人向我打聽柳寒煙師姐的下落,我本以為他們是柳師姐的朋友,結果說完後他們就翻了臉,若非有雲中城的高人路過,我怕是難逃一劫。”這番話隨口編排而來,還能做出十足逼真的委屈腔調。

    才說完,那隻火猙就衝她低吼了幾聲,她就當沒看到,繼而道:“到僬僥後我發現程師兄被燒成重傷,問過師伯後,便猜定是這畜生下的毒手。”

    “原來如此。”不知墨沉香是沒能聽出她這番話真假參半,還是聽出了而不打算細究,聽了那番話後她便繼續打量起黎央,眉頭緊鎖,眸色閃爍不知在想什麽。

    她看得太久太專注,叫鍾明燭不禁好奇起來,問道:“你認識她?”

    “我不認識她,但我認識她臉上的圖騰。”

    鍾明燭這才察覺,原來墨沉香看的是黎央臉上的圖案,她此前見了隻覺得像是什麽部落的圖騰,至於到底是什麽就看不出了。

    沒什麽規則,彎彎繞繞的,有點像蓮花,但又太長了一些。

    “這是什麽圖騰?”

    “若我沒記錯的話……”墨沉香沉吟片刻,眸中似有黯然一閃而逝,“我曾在……在她那見過相關記載,這圖案是流火,是涿光山火正一族的族紋。”

    “火正?”鍾明燭驚道,“那不是上古那個為天帝掌管火的人嗎?”

    又是一個隻在傳說中出現的名字。

    火正確切來說不是人名,而是官職,劫火浩劫平息後,天帝將禦火之術傳授給火正,火正再將其傳於眾生。

    “火正非神,而是修煉登仙之人,他的後人承火正之名,如今便隱居在涿光山。”墨沉香解釋道,稍後又道,“這些是……她告訴我的,可能隻是哪裏的傳說。”

    她仍是無法坦然道出陸離的名字。

    鍾明燭倒是無暇在心中冷嘲熱諷,而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倒是沒懷疑真假,這些與她所知的恰好能對應起來。

    火猙驅使的是劫火,黎央是上古火正的傳人,可謂天衣無縫。

    再者她都親眼見過若耶這樣的神裔了,火正後人也算不上多麽匪夷所思的事。

    ——就不知道柳寒煙偷了什麽東西,能讓這隱居數萬年的部族重現於世。

    隻過了不到兩天,僬僥那巍峨的城牆再度出現在鍾明燭眼前,因為有化神高手前來,守衛一早就在城門前等候,叫鍾明燭好好體會了一把什麽叫狐假虎威。

    進城後,墨沉香在僬僥一時也找不到什麽擅長醫術的人,聽說天一宗有丹藥一脈的大弟子在,便徑直與她一起去了天一宗弟子的居所,事出緊急,連拜帖都省了,她在門口等候,鍾明燭則進去通報。

    這次雲逸也在,見了鍾明燭還沒來得及噓寒問暖一番,就被她一句“墨沉香在外麵”噎得臉色發白。

    ——你怎麽和墨前輩在一起?

    ——這話聽著怎麽像墨前輩要登門踢館?

    ——連他都要尊稱一聲前輩,你這後輩師侄怎麽直唿名字臉色都不改一下?

    他都不知道該先說什麽好,怔了怔,隻得苦笑著先去迎接貴客。

    天一宗雖然是天下第一仙宗,但遇到化神境界的前輩高人,還是須得小心謹慎的。

    很快,他就急匆匆領著墨沉香進來,馱著黎央和火猙的白犀緊隨其後,雲逸平時做什麽都不緊不慢一副溫吞樣,而今倒是顯露出雷厲風行的一麵。客套寒暄一概略過,叫來程尋三言兩語吩咐完和墨沉香一起去了議事廳,屏退了其他所有人,順帶還多設了一層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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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宗主也會露出這樣嚴肅的表情……”鍾明燭新奇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自言自語道。

    她印象裏雲逸總是掛著和善可親的笑容,有些悠哉,有幾次抓到她在大言不慚卻還是笑嗬嗬的,還關照她這些話不要給其他峰的師伯聽到。

    而今他麵上卻盡是嚴肅凝重,甚至有種高高在上的凜然感。

    ——果然是宗主呢。

    鍾明燭後知後覺如此想。

    她在庭中站了沒多久,風海樓就找到她,一過來就問她去哪裏了,原來她離開沒多久這裏就收到了木丹心的傳信,稱長離安然無恙,稍後會前來僬僥與他們匯合。

    還真是白跑了一趟,鍾明燭頓時滿腹牢騷,然而無人能訴說,隻能接連歎氣,抱怨了半晌,最後在心中痛罵起程尋來。

    欠你錢了嗎?擺著張臭臉給誰看!

    稍晚些時候,雲逸單獨將鍾明燭喚去,叫她把下山後的經曆原原本本說一遍,包括為何會招惹到百裏寧卿,如何發覺那些說書的修士以及與黎央的過節,還讓她把地穴中那些散修布下的覓靈陣畫下來。

    鍾明燭照例略過可能對自己不利的部分,好在那部分的影響微乎其微,省掉也不至於出現紕漏。

    之後似乎就沒她什麽事了。

    程淩醒了,他的確是被黎央一行人所傷。

    他在與其他弟子匯合途中撞見黎央欲與柳寒煙動手,當即搶上前,然而沒料到對方還帶著隻那麽厲害的靈寵,猝不及防重傷昏迷,之後的事便一概不知了。而黎央傷情不穩,遲遲不醒,也無法從她嘴裏問出什麽。

    雲逸飛書請龍田鯉過來為黎央治療,然後吩咐風海樓代為照管正在僬僥的天一宗弟子,便與墨沉香一起離開了。

    大概是去找其他門派的掌門共同商討此事吧。

    在黑水嶺的發現令剿滅妖獸一事暫告一段落,雲逸令一部分弟子繼續尋找柳寒煙,其餘人都迴五泉山待命,而鍾明燭因為是知情者,所以和風海樓一起留在了僬僥,丁靈雲也沒走,聽說她父兄會前來拍賣會,所以她特地向雲逸告了假。

    雖說是被留下以防萬一,但其實大小事宜皆有雲逸安排,根本輪不到鍾明燭插手,於是她徹底清閑了下來。

    一邊等長離一邊將僬僥城的集市裏裏外外逛了個遍,僬僥交易繁多,各種靈藥法器琳琅滿目,見多了雲浮山的清風明月,如今見到這些五花八門的鋪子,她簡直都不想迴住處,終日混跡街頭巷尾,還給自己添置了一堆東西。

    算上從葉沉舟那敲詐的和墨沉香作為酬謝贈與的,她儲物戒裏一下多了十萬多靈石,足夠換好些上等靈藥以及厲害法器,可她挑的偏偏都是些一般修士鮮少問津的玩意。

    比如說用銀狐皮製作的、隻刻了驅寒符文的披風,低階修士去不了極寒之地,高階的則不畏尋常寒冷,而高階修士都無法抵禦的嚴寒,這區區披風也起不了什麽作用,除了款式好看外再挑不出其他優點,她卻放著其他附有防禦符文的衣衫不看,一眼就相中了這件銀狐披風,高價購入還像撿到寶貝一樣沾沾自喜。

    還有什麽白玉棋盤,南海夜明珠——總之都是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專心修煉的修士根本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隻有靈石燒不掉的世家子才會買來裝點門麵。

    “為什麽你這麽像個紈絝子弟?”丁靈雲疑道。

    鍾明燭把玩著手中據說是煉器大師李琅軒親製的——實際上隻能用來裝飾屋子——風水羅盤,笑嘻嘻道:“我樂意。”

    待這股新鮮勁過去,已經是七天後,黎央仍未醒,柳寒煙仍下落不明,葉沉舟提前到了僬僥,西南的正道宗門也紛紛派人前來,甚至有幾位好幾百年不問世事的化神前輩都出現了,鍾明燭猜是雲逸請來的。

    城中漸漸多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傳言。

    什麽幾百年前黑水嶺一帶頻有澇災,據說是三條玄蛇興風作浪,如今妖獸四起,說不定就是因為那些玄蛇又出現了。

    什麽震澤曾有虺修得正果,化為龍騰雲而去,留下的本應是福地,卻被人改了風水,反而呈現出兇相,引那些妖獸前來。

    什麽妖獸作亂實為天禍前兆,馬上就要大難臨頭。

    但凡這些故事,都有個“聽說”或“據說”之類的開頭,能有個三分真就非常了不得了,鍾明燭就當是聽故事,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過那些四起的流言也並非是空穴來風,連未參與誅妖的門派都被驚動了,想來的確是非同小可。

    “黑水嶺這些妖獸,需要這麽興師動眾嗎?”聽膩了故事,她便去問風海樓,“還是和那個火正一族有關。”

    “這……”風海樓麵露難色,“這我也不清楚……待師父他們查明,自會見分曉。”

    那吞吞吐吐的模樣,一看就是知道什麽但不說。

    鍾明燭覺得自己之前的辛苦都喂了狗。

    明明都是我得來的消息,你們倒好,反倒把我撇一邊——她決定以後再發現什麽機密,一個字都不會透露,哪怕是天塌下來,她都要爛在自己肚子裏。

    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她不想給風海樓好臉色,也不想管什麽“不時之需”,一聲不吭就跑到了城外,尋了個處清澈的河流,背靠著合抱粗的樹幹,釣竿一甩就開始盯著水麵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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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離始終不曾出現。

    這麽多天,都足夠她跑兩個來迴了,鍾明燭心中浮起隱隱的擔憂,但雲逸說長離在木丹心那,安全得很,她也不好整天纏著。

    掐指一算,她與長離已分別一個多月。

    除卻剛到天台山的時候,她們從未分開那麽久,頂多十餘天,鍾明燭早已習慣視線所及處有個安靜的身影。

    沒有什麽耳提命麵,關懷備至,連話都沒有幾句,那個白衣女子總是旁若無人做著自己的事,下棋,插花,撫琴,她這個徒弟在或者不在都沒什麽影響,看起來是如此地與塵世格格不入,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一直都在。

    有她相伴時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可當看不見那抹纖塵不染的身影,就始終像是缺了點什麽。

    眼中空空落落的,心中亦是如此。

    魚兒上鉤了,她卻無心去提釣竿,反而輕輕歎了口氣道:

    “唉,不靠譜師父啊,到底去哪裏了呢……”

    就在她歎氣的同時,有另一道歎氣聲響起,不偏不倚來自她頭頂。

    似曾相識的聲音,與她那聲相比,煩悶得多,惆悵得多,光是一個音節就將主人的憂愁道得淋漓盡致。

    眉毛忽地狂跳起來,她抬頭,在茂密的樹冠中瞥到纖巧精致的足踝以及垂落的紗裙一角,繼而又對上一雙水潤的眸子,在她往上看的時候,那人也低頭往下看來。

    按住眉心,鍾明燭擠出三歲小孩都能看出虛偽的假笑,道:“你在上麵做什麽,我隻知道鹹魚會掛在樹上。”

    “你才鹹魚!”隻一個眨眼,那人已站在地上,指著鍾明燭的鼻子,眼中盡是憤懣,“你怎麽這麽陰魂不散,跟蹤我們嗎!”

    “就算是再貴的魚我都不會花那麽多心思跟著。”

    “說了我不是魚!”

    忌諱被當成是魚,幾句就被挑得麵紅耳赤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來自東海的鮫人,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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