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十六年前一樣,小嘴巴給我安排的戲棚,也是在洪崖的半山腰,離山門最遠的位置。

    我眺望著山頂上的鸞祖宮的影子,意識到我跟小叔叔的命運正在漸漸重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殺兔仙的宿命,但我看到自己旁邊的戲棚子裏是郭禿班,我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看來郭老四的命也很不好,他這輩子就趕上了兩迴鸞祖宮廟會,兩迴都是一上來就遇到了殺兔仙,他想往前挪一個戲棚子都沒戲。

    郭老四正在跟他前麵的竹馬戲班子比拚,兩個戲班子唱對台戲,唱的都是《昭君出塞》,郭老四全身牽了十六個線猴兒,正唱得起勁,從帷幕後露出一顆滿是油汗的禿頭,亮鋥鋥的,醒目得很。

    我沒有小叔叔的本事,可以當場偷師跟人唱對台戲。我直接站在了郭禿班的戲棚子前,召出了猖兵。

    線猴兒和猖兵廝殺在一起。郭老四沒動他台上的十六個線猴兒,仍然在帷幕後跟竹馬戲班子唱對台戲,但是郭禿班的戲匣子裏跳出來二十個線猴兒,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萬,跟猖兵鬥在了一起,虛虛實實,打得很是激烈。

    原來郭老四的本事並不簡單。我看小叔叔的活戲本,還以為他隻會以氣勁控製人偶。十六年過去了,郭老四一心多用的本事也長進了很多,可以同時控製三十六隻線猴兒應付兩邊路數完全不同的拚鬥。而且他這個人也很有傲氣,我看到戲棚子裏郭老四的四個徒弟都站了起來,脫下身上的袍子,露出一身的筋肉。郭老四本可以把線猴兒分一部分交給他們去控製,但郭老四一個眼神,就讓他們全都乖乖坐了迴去,眼神憤恨地把我給看著。

    郭老四的線猴兒終究還是一個個都被猖兵給俘虜了,就連台上的十六個線猴兒也被猖兵給拉了下來。我多留了個心眼,沒讓猖兵撕碎線猴兒,最後把三十六個線猴兒交還給郭老四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完好的,但郭老四的臉色仍然很難看,把線猴兒收進戲匣子之後,就帶著郭禿班離開了戲棚子,一句話也沒多說。

    我站到了竹馬戲班子的戲棚子前。

    竹馬戲就是小孩把竹竿當馬騎的那個竹馬,隻不過竹馬戲的竹馬不再是一根竹竿,而是有馬頭馬身馬尾,是用模具一層層糊上麻紙做出來的紙殼,分成一前一後兩個部分套在演員身上,做得精致複雜的竹馬不單有鬃有耳,還有馬鞍、籠頭、串鈴和各種裝飾,而且馬的全身上下都能動。演員腳踩高蹺,身套馬殼,在馬上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邊唱邊讓馬走出各種栩栩如生的花樣來,是個很古老的戲種,現在全國各地還有些地方在演竹馬戲,隻不過絕大多數都沒了唱戲的部分,隻有跑竹馬這麽個形式表演了。

    我眼前的這個竹馬戲班子,叫黃皮竹馬,演員隻有兩個人,一個醜角一個旦角,兩個人都姓金,一個叫金泉,一個叫金玲,不知是兄妹還是姐弟,臉上化著粉白黛綠的靚妝,看不出年紀,但既然小叔叔在活戲本上提到了這兩個人,我估摸著他們至少得有四十歲了。

    金泉和金玲都警惕地把我給看著。金泉說:“李圓明是你什麽人?”

    我說是我叔。金泉說:“我跟你叔唱的是大八仙。”

    我說:“那我們也唱大八仙。”

    金玲說:“不唱大八仙,換我跟你唱,唱跑四喜。”

    我有些詫異。我看到小叔叔活戲本上記的內容,這一醜一旦裏頭,比較厲害的應該是扮醜的金泉。他一個人可以同時化演幾個人,而且大八仙也是一出比較厲害的神仙戲,可以同時召喚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就連他身上的竹馬也會變成各種仙獸,我小叔叔當時贏得並不輕鬆。

    跑四喜就是相對簡單的一出戲了。內容就是四個刀馬旦,分別代表春夏秋冬,騎著竹馬邊唱邊舞,是用在大戲開場前的一個引子,舞的成分比較多,唱詞就是些討吉利的話,我沒看過黃皮竹馬的跑四喜,但我看過清徐竹馬戲,估計內容不會差太多。

    我說:“好,就唱跑四喜。”

    金玲果然也有一人化演幾人的本事。她化出來的春夏秋冬四個旦角,非但衣服妝麵都不一樣,臉也完全不同,而且每個都有影子,叫人無法猜出到底哪個才是她的真身。

    四個竹馬轉起來,形成了一個刀槍不入的圈,時而嚴酷,時而熱烈,逐漸向外擴大,有了萬馬奔騰之勢。金泉說:“大家向外讓一讓,讓一讓。”一個刀馬旦手裏的劍花舞動,戲棚子頓時被削掉一個角,塌下來一半,火焰熊熊。不用金泉招唿,戲棚子外麵那些看戲的也知道厲害了,紛紛往後退。

    我才意識到,原來跑四喜就是漢祭的舞四時,走的是調四時以成物的路子。能一人化四,形成百人大祭的效果,金玲的本事其實要比金泉大。他們當時是輕敵了,才讓金泉去對付我的小叔叔。但金泉輸了之後,金玲沒有再出手,他們還是講規矩的,光這一點就比他們身上的本事還要讓我敬佩。

    如果我沒進過鸞祖宮,跟金玲唱跑四喜我是吃虧的,因為五猖走的是五行生物的路子,五行走不出舞四時的竹馬陣,猖兵就會被竹馬一點點剿滅,竹馬陣的圈子不斷擴大,我就必須往後退,一直等我退到戲棚後的懸崖邊上,我就輸了。金玲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要跟我唱跑四喜。

    但我根本沒打算召出五猖。

    我也根本沒有去分辨到底哪個才是金玲的真身。我嘴上唱著跑四喜,心中卻在默念,從竹馬陣的地下泥地裏生出一隻隻白骨森森的手,直接把所有竹馬底下的竹竿給抓住,全部擰斷。

    金玲摔在地上,是個白袍花翎子、背後插了四麵令旗的冬旦,麵容肅殺,憤憤地把我給看著,說:“你根本不是在唱跑四喜。”

    我說:“我贏了。”

    金泉把金玲從地上攙扶起來,金玲嘴裏已經開始罵人了。演竹馬戲的從竹馬上摔下來,是非常折麵子的事。更何況我已經看出來了,金泉金玲兄妹的年紀何止四十,他們至少有六七十歲了。我讓一個老人家這麽摔一下,做的是很不地道。

    我雖然贏了,看戲的也沒一個喝彩的,看著我的眼神一個個都很鄙夷。它們也都看出來了,我的本事要比金玲大得多,我明明可以贏得光明正大,但我偏偏要用這種耍人的小手段,贏了也不光彩。

    我什麽也沒說,對金泉金玲兄妹拱了拱手,繼續往下一個戲棚子走去。

    我現在有點理解小叔叔了。別看他在活戲本上顯擺自己贏得如何痛快,這些巫統戲班個個都是能人異士,本事高強,各有千秋,根本沒有他說的那麽不堪一擊。他來唱鸞祖宮廟會的時候還沒有勾雲呂的本事,也沒有巫統,隻是一個有天賦的年輕人,一個普通人,要單槍匹馬跟這麽多個巫統戲班一個個唱過去,他想要贏就很艱難了,根本不可能有餘力去手下留情。

    但小叔叔必須得擺出一副贏得很輕鬆的架勢,好逼得對手認輸來避免纏鬥,速戰速決。不然他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支撐到一個人唱完三天對台戲。別人看不出他隻是險勝,就會覺得他是輕狂恣睢,故意羞辱對手。

    我如果可以用到放猖以外的本事,我會贏得比小叔叔當年輕鬆得多,也不用折人麵子,叫人難堪,但我偏偏現在還不能用。

    張天一已經知道我進入過鸞祖宮,但是他對自己看中的勾雲呂仍然充滿信心,這一點讓我感到很不安。

    就算張天一徇私舞弊,讓他看中的人也提前進入了鸞祖宮,但我卻不信他的人對律呂的領悟會高過我這個殺兔仙。巫統跟殺兔仙不一樣,對律呂的領悟完全由他們身上的血統來決定——要說得科學一點,就是基因決定的。巫統要延續下去,跟普通人繁衍後代,幾千年下來,血統隻會越來越不純,先前九個巫統的勾雲呂都沒能唱出陰船來,後世的巫統隻會一代比一代弱,不會比前麵九個更強。

    張天一對律呂的領悟不如我,但本事比我高強,那也隻是因為他活得太久了,如果我能有足夠的時間練習在鸞祖宮裏領悟到的一切,用不了十年,我的本事就不會比他差。

    但張天一偏偏胸有成竹,堅信他看中的勾雲呂不但能唱出陰船來,而且本事也比我高強,肯定能贏我,這就讓我完全想不明白了。我到現在為止,見過的人裏巫統最強大的就是五老爺,隻靠先天本事,不通律呂也不習術法,但五老爺手裏要是沒有萬仞,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想不明白張天一看中的那個勾雲呂到底會用什麽手段來對付我,我就隻能先隱藏起自己的本事,隻用放猖這一招,讓對方也摸不透我的路數。

    但我在唱過了七八個戲棚之後,還是不得不動用到了放猖之外的本事。

    第九個戲棚裏,是梅山苦目連的鄧家班。

    鄧福星站在戲台上,冷冷地把我給看著。

    我現在知道了,鄧福星身上的巫統很弱,鄧家的巫統到了他這一代身上,已經快斷絕了。他確實不適合學習起殤放猖這些東西,鄧老頭不願意教他,是因為他學起來會很痛苦,他永遠也看不到自己召出來的猖兵,隻能隱隱感知到它們的存在。

    鄧福星的身前站著一百來個猖兵,二十為隊,五猖出列。

    這一個多月裏,鄧福星也是下了極大的苦功夫。鄧家的戲棚比十六年前退後了好幾個位次,但是鄧福星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

    鄧福星看著我,臉上又嫉又恨,他看不到我到底有多少猖兵,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我身後的山魈。他能召出五猖已經是極限了,永遠也不可能召出山魈。

    鄧福星怨恨地說:“你打算用從鄧家偷學到的本事來對付鄧家?”

    鄧老頭走了出來,拍了拍鄧福星的肩膀,說:“讓我來吧。”

    我很感激鄧老頭。放猖是我學到的第一個本事,如果沒有這個開頭,我在鸞祖宮裏的領悟沒那麽容易。我剛學會放猖那時很囂張,但是鄧老頭沒跟我計較,我看了活戲本之後知道了鄧家真正的本事,才知道我當時有多輕狂。

    我叫:“鄧伯伯。”

    鄧老頭看著我,說:“你跟你叔一樣,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我說:“我沒辦法了,我必須得走下去。”

    鄧老頭說:“你已經能召出山魈了,五猖合一,無師自通,你確實有走下去的資格。”

    我把山魈收了起來,說:“我不會用放猖對付你的,鄧伯伯。”

    鄧老頭有些詫異,說:“那你要怎麽過地獄十殿?”

    鄧老頭的身後,是地獄眾鬼,陰司判官,十殿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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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鄧家真正的本事。梅山苦目連,是一個很雜的戲,裏麵有道教的東西,起殤放猖,其實是道教的術法,還有很多民間的雜耍法術,比如厭勝術之類的東西。但它的根基是在佛教。整個目連戲,講的就是活人入地獄,過地獄十殿的故事。

    道家術法,根基是術數,是從律呂中化出來的東西,所以我學放猖,上手很快。但是佛家不講律呂,對時空的領悟卻很深,一彈指頃,有六十刹那,一刹那間,又有九百生滅,一生一滅為一劫,一劫一千六百八十萬年,是為小劫,二十小劫為一中劫,四個中劫為一大劫,大劫十三億四千四百萬年,是為星宿劫。彈指一頃,億萬生滅,千佛出世,猶如星宿在天,其中色究竟天,身長一百二十八萬裏,壽一萬六千大劫,這是佛法在理論上可以調動的最大時空。

    目連戲的地獄十殿,雖不及色究竟天的萬千分之一,但普通人墮入地獄隻是一念之間,要連過十殿,走出地獄,卻要數百個輪迴的生命時間。

    山魈為五猖所結,身上有無數猖兵,是無數轉換了形態的生命時間,如果我用山魈過地獄十殿,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但我已經答應鄧老頭,不會用從鄧家偷學來的本事來對付鄧家。

    我說:“我的小叔叔不會放猖,但他還是走出了地獄十殿。”

    鄧老頭說:“是了,你叔當時唱的是三姑且遊花園,想必也教給了你。”

    三姑且遊花園,是潮汕那邊一個很古老的巫戲。三姑且其實就是三個女巫,也就是古代巫覡之中的覡。遊花園是逛地獄的一個隱晦的說法,很多叫花園戲的,其實就是地獄戲,是從入陰通靈的巫法裏化出來的東西。但三姑且遊花園這個戲特別古老,是一個完全原始形態的巫戲,唱詞很簡單,威力卻很大,不知是怎麽保留下來的,被我的小叔叔給學去了,破了鄧家的地獄十殿。

    小叔叔的活戲本裏,也確實留下了三姑且遊花園這出戲的工尺譜。

    我說:“我也不用三姑且遊花園。”

    我閉上眼睛,身後站出了六丁六甲,六陰六陽,司掌天幹地支的十二個神將飄然而立。

    鄧老頭說:“原來是花甲開天。你叔當年唱鸞祖宮廟會的時候,還唱不了這個戲。沒有勾雲呂的本事,是唱不了花甲開天的。”

    我看著鄧老頭,微微點了點頭。鄧老頭既然已經看出來我進過鸞祖宮了,我也沒什麽可隱瞞的。

    鄧老頭說:“說起來也巧,今天還有一個人從我這個戲棚子唱過去,唱的也是花甲開天。”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張天一果然沒守規矩,不等鸞祖宮廟會結束,就讓他的人提前進了鸞祖宮。

    鄧老頭說:“我猜到了你跟你叔一樣會來爭勾雲呂,原本是想攔那個人一攔的。但他既然跟你一樣……我就攔他不住了。”

    我聽了鄧老頭的話,心中突然升起了很大的疑惑。

    我一直隱隱有種感覺,鄧老頭是故意讓我偷學到放猖的,他從一開始想教的人就不是鄧福星,而是我。從遇到我的那一刻起,鄧老頭就知道我是什麽人了,他早就猜到了我自己會來爭勾雲呂。他讓我拜師,不是為了讓我幫鄧家爭勾雲呂,隻是為了把放猖的本事名正言順地傳給我。

    鄧老頭跟我非親非故,他為什麽要幫我?

    這種疑惑在我看小叔叔的活戲本的時候,其實也有,隻是沒那麽明顯。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鸞祖宮的廟會隻有三天,三天時間內,如果不能從最後一個戲棚唱到最靠近山門的那個戲棚,不管我的小叔叔本事有多大,他也不可能爭到勾雲呂。

    十六年前,我小叔叔跟鄧老頭唱的是三姑且遊花園,以他當時的本事,是可以憑這出戲過地獄十殿,但時間絕對不會短。目連戲可以一口氣唱十天十夜,如果鄧老頭不想贏,隻想拖住小叔叔,跟他唱個十天十夜,唱到鸞祖宮廟會結束,小叔叔根本就沒機會去爭什麽勾雲呂。

    而且不隻鄧家班,金泉金玲兄妹的竹馬陣,也可以用來拖延大量時間。

    但當時金泉認輸之後,金玲就沒有繼續跟小叔叔唱,而是直接讓出了戲棚子,讓小叔叔往前進了一位。

    小叔叔當時心裏憋著一口氣,認為所有的巫統戲班都針對他,所以他壓根沒有意識到,他最後能爭到勾雲呂,是這些巫統戲班暗中相讓的結果。

    鄧老頭、金泉金玲兄妹……這些人根本不認識小叔叔,而且小叔叔為了要贏他們,把事情做得很絕,完全不給人留麵子,這些人也絕對不可能對他有任何好感。

    他們為什麽要讓小叔叔爭到勾雲呂?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們寧可讓小叔叔爭到勾雲呂,也不希望是別的人當成勾雲呂。這跟小叔叔這個人沒關係,跟他們背後的目的有關。

    這當中也有巫統戲班是對小叔叔不講規矩,輸了之後仍然死纏爛打,拚了性命,不顧一切去全力阻撓的。小叔叔在活戲本裏提到了好幾場對台戲,他都唱得驚心動魄。那幾個巫統戲班,應該就是不想讓小叔叔爭到勾雲呂的。

    就跟張家一樣,巫統戲班當中也分成了兩派。這是我在看活戲本的時候的一種隱隱的感覺,現在終於得到了驗證。

    我的第一反應,是跟張天一有關。鄧老頭、金泉金玲兄妹……這部分人是支持張天一的,他們知道自己爭勾雲呂無望,隻要小叔叔證明了自己有能力贏過他們,他們就不對小叔叔爭勾雲呂加以阻撓。

    可這仍然說不過去。十六年前,小叔叔是張天一看好的勾雲呂,所以鄧老頭暗中放他過去,但十六年後,張天一看好的勾雲呂並不是我,鄧老頭為什麽要暗中幫我的忙,反過來阻撓張天一看好的那個人?

    這其中肯定有什麽原因,我的小叔叔不知道,我也一時想不明白。

    我看著鄧老頭,鄧老頭說:“你既然會花甲開天了,那我這個老頭子就不耽擱你時間了。梅山苦目連,鄧家班認輸了。”

    鄧福星叫道:“爹!”憤憤不平地把我給看著,說:“我不服!”

    鄧老頭說:“你不服有什麽用,你什麽時候比你爹還厲害了?”鄧福星無話可說,被鄧老頭拖著去後頭收拾戲箱子了。

    戲棚子裏人多眼雜,我知道鄧老頭不可能在這裏告訴我什麽,便打算繼續往下一個戲棚子走了。

    鄧老頭又追出來,說:“你的山魈再給我看一眼。”

    我把山魈召出來。鄧老頭說:“你要是能用放猖這一招贏遍這裏所有戲班子,也算是給鄧家班長臉了,但前頭的驢皮老樊……熊家班的仙倡戲……這幾個是專門克鄧家班的。時間不多了,你的山魈過得去,但你人未必能過去。”

    鄧老頭是在提點我。我明白了,對鄧老頭深深地拜了拜。殺兔仙是沒有師父的,但鄧老頭確實教會了我放猖。就算我現在知道他不是為了我這個人,是有別的目的,但我也仍然很感激他。

    我既然知道了時間是爭勾雲呂的關鍵,便不再拘泥於隻使用放猖這一招,前進的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但在第十九個戲棚前,我還是耽擱了半天時間。

    第十九個戲棚,是漁峽熊家班。

    熊家班的班主叫熊寶昌,是個年輕人,看樣子不到三十出頭,身上沒穿戲服,穿的是夾克衫,看起來很瀟灑。小叔叔的活戲本上記著跟他唱對台戲的熊家班班主是叫熊得勝,不知道這兩個人是父子還是其他什麽關係。

    熊氏,是中國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據說十巫之中的巫羅便是熊姓,熊氏為巫統七大姓之一,後來被人稱為蛇巴,現在姓熊的大多數人都是土家族。

    十六年前,漁峽熊家班的戲棚子是在最靠近鸞祖宮山門的位置,是地位最高的巫統戲班。

    如今熊家班隻能排在第十九個戲棚子,離山門還有好大一截路,看來熊家的本事也沒落了。

    熊寶昌看出了我在想什麽,對我笑笑,說:“我的本事不比我伯父當年差。”

    我明白了,就跟鄧老頭放棄了原先的位次,是為了阻攔張天一看好的那個勾雲呂一樣,熊寶昌甘願把戲棚子挪到後頭的位置,是為了阻攔我。

    所有的巫統戲班都已經知道我和另一個人進過鸞祖宮了,他們不是對手,已經完全放棄了自己爭勾雲呂。但他們還是在爭,爭的是讓誰當上勾雲呂。

    而熊家班把戲棚搬到了這個位置,隻能說明一件事:接下去我會遇到的巫統戲班,全部都是反對我當上勾雲呂的那一派。

    不管我跟另一個人的勝負如何,從戲棚的位次來看,兩派巫統戲班的勝負已分,鄧老頭那一派明顯是處於弱勢。

    我不能再指望別人幫我了,接下來我必須得完全靠自己唱過去了。

    我來到鸞祖宮廟會的時候已經是廟會的第二天,我原本就已經比小叔叔當年少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後半夜了,我隻剩下最後一天半的時間了。

    在我前麵還有二十一個戲棚子。

    熊寶昌說:“十六年前,我大伯和你叔唱了一天一夜才分出勝負。”

    我說:“我可沒那麽多功夫陪你玩兒。”

    我把六丁六甲給亮了出來。

    熊寶昌說:“我隻要你陪我半天。”

    熊寶昌的聲音突然變了,變成了一個很柔媚的女聲。

    熊寶昌說:“你不肯帶我走,你連半天都不肯陪我?”

    我頓時心生警覺,但是已經晚了,熊寶昌已經從我的眼前消失不見了,換成了另一個人站在我的麵前,短頭發,丹鳳眼,抿起嘴對我笑。

    我一直以為漁峽熊家班的仙倡戲是神仙戲。曹操當年看仙倡戲,寫下三首《氣出倡》,都是對各種各樣的仙人玉女的描寫,還以為自己真的禦風乘龍上天門,見到了西王母娘娘。

    小叔叔在活戲本裏所記,他跟熊家班唱對台戲的時候,也是被困在了一個蓬萊仙境裏,白虎鼓瑟,蒼龍吹笙,女娥坐而長歌,樂曲自天上傾瀉而下,化為山川河流,春花秋月,美不勝收,小叔叔不舍得離開,想多逗留一會兒,結果不知不覺就在裏頭留了一天一夜,好在他最後想起來了自己是來爭勾雲呂的,還是戀戀不舍地出來了。他要是晚出來一個時辰,鸞祖宮廟會結束了,熊家班保住了離山門最近的戲棚子,那就沒他什麽事了。

    我那個時候以為小叔叔所說的白虎蒼龍,隻不過是戲台上戴臉殼子的人罷了,他說的那種種奇幻景象,也隻不過是他酸溜溜的為了湊戲文編出來的誇張寫法,所謂蓬萊仙境,就跟鄧家苦目連的地獄十殿一樣,是一種由音律創造出來的複雜時空,隻要能夠調動足夠的能量,便能輕易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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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弄錯了,漁峽熊家班的仙倡戲根本不是什麽神仙戲。小叔叔說自己跟熊家班唱對台戲的時候,看到的是蓬萊仙境,女娥長歌,高山流水,那是因為他自己愛戲成癡,平時除了唱戲沒別的什麽欲望,這麽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理想中的仙境了。

    至於曹操看仙倡戲看到的也是蓬萊仙境,那是因為他雖然權勢滔天,但年事已高,他嘴上說不信天命,不欺神仙,但他內心還是向往成仙長壽,永遠把持著自己的江山,所以他看到的蓬萊仙境之中,他自己駕青龍,飲玉漿,有各種各樣的仙人玉女環繞著他,還有西王母娘娘來迎接他上天門。

    漁峽熊家班的仙倡戲,實際上就是百戲之中的幻人戲。

    它以音律創造出來的時空尺度甚至還不如鄧家苦目連的地獄十殿,但因為它的幻術直接針對的人內心的欲望,所以給人的感覺異常逼真,就算發現了一切都是虛幻,也寧可相信它是真實的。

    就連曹操這樣的不世梟雄,也被仙倡戲給騙了,以為自己死後真的能成仙。

    我之所以敢那麽肯定,因為我眼前看到的時空根本不是什麽蓬萊仙境,而是一個異常真實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我是一個父母雙全的人,有著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其餘的,我不想多說了。

    當我走出那個世界的時候,我也感到了異常的痛苦,戀戀不舍。

    我真心希望那就是我的人生。

    熊寶昌說:“你要是能讓律呂歸位,你也可以得到差不多的結果。”

    我不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熊寶昌的表情看起來很真誠,不像是在諷刺我,但他確實說到做到,把我給困到了天亮。漁峽熊家班不愧是巫統中的第一戲班。

    我雖然贏了熊家班,但我剩下的時間隻有一天了,我沒工夫去弄明白熊寶昌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我唱到倒數第二個戲棚前的時候,距離鸞祖宮廟會結束隻有一個時辰了。

    倒數第二個戲棚裏,就是鄧老頭所說的驢皮老樊。

    驢皮老樊就一個人,是唱影腔的,就是皮影戲。他用嘴唱,手操影人,腳走鑼鼓經。他腳旁邊放了一套鑼鼓,兩隻腳的腳趾裏各夾著一根銅棒,這就是他的鼓佬倌。

    我到的時候,驢皮老樊正在刮皮。

    皮影戲,做影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張皮。這張皮先要選好,通常不是牛皮就是驢皮,然後就是淨皮,反複用刀刮薄和用水泡亮,要最後一直刮薄泡亮到皮像青玻璃一樣,厚薄均勻,淨亮透明,在日頭底下照著微微泛青光,這才能開始打樣子、雕刻和敷彩。

    但是我看驢皮老樊手裏在刮的皮上有鱗,不太像是驢皮。驢皮老樊一邊刮皮,嘴裏一邊低聲在哼:“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何時歸……”

    這是古代給死人送葬時唱的喪歌,驢皮老樊刮一刀唱一句,遊魂一樣的影子腔合著刀片刮在皮子上的聲響,聽得我心裏發寒。

    我想起來了,所有的傀儡戲其實在古代全部都是喪家戲,傀儡這個東西最早就是人傭,是用來代表屍體的。一直到現在,潮汕很多地方還是專門在火災水災之類有大量人兇死的場合演傀儡戲來鎮魂。

    皮影戲也是傀儡戲的一種,但是比傀儡戲更邪。東南亞像印尼那邊也有皮影戲,直接就叫魂戲。他們相信影子就是靈魂,在演皮影戲的時候,影人就是死人,影人投射出來的影子就是死人的靈魂。

    看來驢皮老樊走的也是喪家戲這一路,他用影人招魂,跟目連戲起殤其實是一個道理。在我看來,用猖兵對付驢皮老樊的影人是最對路的。

    但鄧老頭偏偏說過,驢皮老樊是克他鄧家班放猖的。

    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猖兵給召出來。

    小叔叔的活戲本上沒有提到驢皮老樊究竟有什麽特殊的本事,那時驢皮老樊應該已經被熊家班給唱下去了,沒跟小叔叔唱上對台戲。

    這個戲棚原本應該是熊家班的,熊家班的仙倡戲雖然厲害,但是靠的是針對人心的幻術,是讓人自己的意誌跟自己的欲望鬥,仙倡戲裏的幻人本身沒多大殺傷力。

    他們把驢皮老樊換到這個位置上,給最後一個戲棚裏的人保駕護航,就說明驢皮老樊手上肯定有什麽殺招,而且是專門克製我的。

    驢皮老樊看到我來了,仍在繼續刮他的皮,頭也不抬。

    我原本以為他是故意在拖延時間,但是很快就發現我的頭頂上方已經全都是巨大的人影,在俯視著我,從四麵八方把我給包圍了。

    我一緊張,下意識放出來的不是六丁六甲,是猖兵。

    人影飛快地吞噬掉猖兵,我連五猖都來不及結起來,更不要說山魈了。

    我這個時候才發現,驢皮老樊的影人招的不是人魂,是巫魂。

    我的猖兵是人魂,巫魂克人魂,難怪鄧老頭叫我不能用放猖對付驢皮老樊。

    我現在也看清了,驢皮老樊手裏在刮的那張皮,根本不是什麽驢皮,是蟒皮。

    難怪他的影人能招巫魂。

    我懊惱沒聽鄧老頭的話,我現在照樣還是能破驢皮老樊的影人,但被他占了先機,我的時間隻怕要不夠用了。

    驢皮老樊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真正的聲音很尖細,跟他用刀刮皮子是一個調,對我說:“你的人可以過去,但是你的蛟龍燈得留下。”

    蛟龍燈是我從陰關裏帶出來的,用來配合承雲曲,是我身上可以動用在這裏的威力最大的本事,我一直留著沒有用,是準備用來對付最後一個戲棚裏的人的。

    我現在用蛟龍燈,是可以瞬間解決掉所有的影人,但是我帶出來的蛟龍燈隻是小叔叔留在陰關裏的龍影,隻能用一次就會燒掉。真正的蛟龍太大,我沒法帶出陰關。

    原來驢皮老樊守在這裏,是這麽個目的,我自以為懂了。

    隻剩下最後一個小時,我沒有時間猶豫,隻能放出了蛟龍燈。

    所有影人瞬間被蛟龍燈所絞殺,但蛟龍燈同時也燃燒殆盡,成為幾縷青煙,消失在空氣之中。

    我向最後一個戲棚走去。

    跟我想的一樣,最後一個戲棚裏,果然隻有一個人。

    一個全身都籠罩在黑袍中,頭戴蒼鶻臉殼子的人。

    這個人就是張天一看好的勾雲呂,也是熊家班、驢皮老樊這些巫統戲班要竭力護駕保航的人。

    我完全看不出這個人的身形相貌,但是我能憑直覺感覺到這個人很年輕,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大,而且給我的感覺十分親切。

    我的心裏突然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這是一個我認識的人。

    是一個跟我關係非常親密的,但是絕對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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