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一來找小叔叔了。

    小叔叔大病了一場,樣貌大變,張天一差點沒認出來,眼前這個滿臉胡子的流浪漢,就是小半年前洪崖頂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張天一是在南方某個城市的收容遣送站裏找到小叔叔的。

    馬大杆子放火燒酒廠燒死了人,知道小叔叔必定不會放過他,當天就逃出了縣城。小叔叔一再拷問那幾個賴子,也拷問不出馬大杆子到底逃去了哪裏,他隻能去汽車站,沿著長途車停靠的城鎮,一個個地去找馬大杆子的下落。

    就算小叔叔有了勾雲呂的本事,單憑他一個人要在茫茫人海裏找到馬大杆子,也是希望渺茫得很。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了什麽辦法,最後終於打聽到馬大杆子是逃到南方某個沿海城市去了。那時小叔叔已經完全沒有錢了,身上的病也越來越重,他硬是靠一路乞討走到了那個南方城市。有幾次小叔叔差一點就可以抓住馬大杆子了,但他身體實在太虛弱了,最終還是讓馬大杆子給逃脫了。

    縣城釀酒廠燒死了好幾個人的慘案,最終被定性成了一個重大火災事故,事故原因調查結果,是因為釀酒師傅不當操作蒸餾鍋爐和酒廠亂堆放酒料引起的。馬大杆子什麽事也沒有,可以迴縣城了。

    這個消息給了小叔叔極大的打擊。他完全病倒了,昏死在路邊,被人當成流浪漢給送到了收容遣送站。別人問他叫什麽名字,是哪裏人,他一概都不迴答,收容遣送站的人以為他是個癡呆啞巴。如果不是張天一找到了他,天知道接下來他會被遣送到哪裏去了。

    張天一看了小叔叔許久,歎了口氣,說:“你出了那麽大的事,也不肯來找我。就算你不願唱出陰船,你是勾雲呂,我也不能任你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叔叔勉強睜開眼,看見了張天一,說:“找你又如何?你也說過,這是我的命……我自己的命,我認了。”

    張天一說:“你知道為什麽像馬大杆子這麽個爛人就能搞得你家破人亡?他舅舅隻不過是縣城裏的一個芝麻綠豆官,為什麽就能一手遮天讓你無處申冤?縣劇團那個叫王立民的既沒能力也不懂戲,為什麽他這種人能當上領導,為什麽他一句話就能把你給開除了?為什麽你明明有了勾雲呂的本事,一身才華,世上無人能及,卻連在一個縣城的第二演出隊裏當個臨時演員都當不下去了?”

    小叔叔說:“因為我是殺兔仙的命。”

    張天一說:“因為這個世界是錯的。”

    張天一說:“你是殺兔仙,是掌律呂的大能,若不是這個世界失了律呂,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無能者身居高位,能人淪落為賤人,你又怎麽會困頓至此,走投無路,你大哥一家都被你連累慘死,你空有一身本事,卻連替他們報仇都做不到?”

    小叔叔心中悲憤,說不出話,嘴唇顫抖,淚水從眼角滾落。

    張天一說:“你現在應該明白了,這個世界就是你的牢籠。隻有律呂歸位,這個世界得到糾正,真正有本事的人才能出人頭地,揚眉吐氣,你才有出頭之日。”

    張天一說:“一個月之後,就是陰船出沒的日子了。”

    小叔叔閉上眼睛,沉默了很久,最後說:“你幫我報仇,我幫你把陰船唱出來。”

    張天一說:“一言為定。”

    張天一果然言而有信,很快就找到了馬大杆子的下落,派人看住了他,問小叔叔要如何處置。

    小叔叔說:“把他帶到天音坪去吧,我自有打算。”

    天音坪就是小叔叔要唱出陰船來的地方。

    小叔叔說:“還有四個人,我也要帶到天音坪去。”

    那四個人就是小叔叔的四個老同學,其中有一個是老師,有一個還是作家。小叔叔跟他們無冤無仇,過去還經常送他們戲票,把他們當成朋友,才去跟他們喝酒,他們卻經不住三言兩語就被馬大杆子給威脅收買了,給小叔叔的酒裏下藥,把他灌暈了交給馬大杆子,就連小叔叔平時是住在酒廠他大哥家裏,也是這四個老同學給說出去的。小叔叔恨他們出賣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他們。

    小叔叔迴了趟縣城,找到了這四個老同學,說要請他們去天音坪看戲采風。這四個老同學也不疑有他,就大搖大擺地跟著小叔叔去了。

    到了天音坪,這四個老同學見到了被綁在一旁的馬大杆子,才意識到大事不妙,跪下來給小叔叔磕頭求饒,眼淚鼻涕都下來了。

    但是已經晚了,陰船出巡的儀式已經開始了。

    從幽幽群山之中傳來一長一短兩聲鑼響,一隊古人的儀仗從深山中走了出來。

    一個彪形大漢舉旗領頭,四百個男童穿著像是明清的打扮,緋衣紫衫,頭戴隱士帽,腰間束帶,每人手裏舉著明角九華燈,神情肅穆,在前麵緩緩而行。

    四百個金甲武士,排成四列,中間十六人抬著一個九層高的紙紮翡翠琉璃牌坊,牌坊的每一層都有祥雲環繞,每一層祥雲上都站著兩名絳衣披紗的天女,重重疊疊,共十八人,手裏拿著琵琶等各色樂器,懸空做飛天祥舞,最高處的牌匾上寫著南天門三字,金光燦燦。

    四百個妙齡童女,身著生青寬袖衫子,手持花枝,口唱應長天,踏舞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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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又有舞龍隊,舞獅隊,舞象隊,舞犀隊,舞劍伎,戴竿隊,炮囊隊,彩繩隊,花燈隊,水飾隊,彩旗隊……每隔百人儀仗,就有一隊金甲武士的抬閣隊儀,所抬紙紮宮殿樓閣,有三十六天宮,七十二寶殿,每個紙紮宮殿樓閣之中都有童男童女,侏儒小兒,彩衣華服,扮成六丁六甲,南鬥六星君,北鬥七星君,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七十二地煞……河漢眾星,是為神羅天。

    所有神羅天者,遊神儀仗,金甲武士,舞龍舞獅,童男童女,皆是陰伶。

    無數打著燈籠的鬼魂,跟隨在無數陰伶的踏歌舞隊附近,在群山之間飄飄蕩蕩,無數光點在大地上萬星閃爍,排布成天垣星野,又隱隱與天上的群星排布有所不同。

    天空之上,群星寂滅,隻有貫索九星的位置之中,一顆暗星隱隱閃耀。

    天音坪上,張家後人開始擂動夔鼓,數百名骷髏樂師齊聲合奏,琴瑟和鳴。

    大地上萬鬼奔走,火光點點,壯觀無比,群山之間萬星遊動閃爍,拱繞在天音坪周圍。天音坪中央的祭壇正對天空中唯一的暗星,祭壇自下而上一圈圈點了無數燈燭,燈火通明,無比璀璨。

    小叔叔走上祭壇。六個身披鳥羽、戴鳥麵長嘴臉殼子的骷髏給他披上青鸞羽氅,九根翎尾長長地拖曳在後,由九個小骷髏一路捧著,優美整齊地鋪散在祭壇上。

    祭壇下,張天一作為張家族長,手持長竿而立,同樣身披鳥羽,頭上也戴了跟骷髏一樣的鳥麵長嘴臉殼子。他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了——張天一——張氳——張家果然是伶倫的後人。

    那些身披鳥羽的骷髏,奏樂的骷髏樂師,也全都是張家的祖先,是伶倫的後代。

    夔鼓再催,琴瑟錚錚,戛然而止,驟然之間天地萬籟俱寂。

    小叔叔開始唱清角。

    清角,傳說中的千古絕唱,最後一次被奏響是在師曠的手裏,由於驚動山野群獸,引來群鬼朝拜,而被後世認為是召百獸、驅萬鬼的神曲。

    但小叔叔進入鸞祖宮,成為勾雲呂之後,就已經知道了清角真正的作用。

    召百獸、驅萬鬼隻是清角最淺顯的作用,破千軍、驅萬民也隻是發揮了清角的一部分作用。清角最初被創造出來,並不是奏唱給大地萬物的曲子,而是獻祭給天上眾星的祀歌。

    清角真正的作用,是驅四運。

    四運,是日出入行,四時變遷,是天道運轉,是最高深的天地法則。

    所有具備通天之能的上古大巫,都會借天象之力來助長自己的力量。

    陰船出沒,也是一種特殊的天象。

    在這種特殊的天象下,具有大能的通天巫奏唱清角,驅動陰船之力,運轉天道,便能淩駕於時空之上,來往於兩界之間,貫通陰陽,起死迴生,無所不能。

    是為真正的通天之能。

    於是清角聲起,空中雷鳴隆隆,隱有金戈之聲,似有無數長鏈鋃鐺作響。

    小叔叔貫聲再唱,音腔上揚,貫徹天空,空中閃電劃過,無數流星下墜,從天上垂下一根根明晃晃的鐵索,星光四濺,星屑落下,大地火光四起,一片通明。

    所有的陰伶與鬼魂全部消失不見,漫山遍野的大火之中跑竄出無數隻黑相公,急急撲向空中垂下的一根根火光四濺的鐵索,用爪子用嘴死死咬住,身體一串串吊在半空中,就算皮毛被燙成焦炭,仍不惜性命地將一根根鐵索死命往地上拽。

    馬大杆子和小叔叔的那四個老同學也變成了一串黑相公,吊在鐵索上,皮肉一塊塊被燒得掉下來,仍無法鬆開爪子,死死地拽著鐵索,嘴裏發出吱吱哀叫,變成焦臭的屍身掉下來,摔在地上。

    大地上黑相公的屍身越積越厚,變成了漆黑一片,繼續有無數隻黑相公撲上來,拉拽天空中垂下來的無數鐵索,半空中掛滿了一串串的黑相公,都在吱吱哀叫。

    鐵索漸漸地被從天空中拽下來了,一艘巨大的陰船被鐵索牽引著,憑空浮現在半空之中,遮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天空開始扭曲,變得像河水一樣模糊,無數影子出現在天地之間。

    天音坪的周圍開始急速地扭曲變化,大地猶如洪水蔓延,不斷震顫。

    陰船,實際上就是陰川的化身。

    陰,乃是光陰之陰。

    陰川,即為時間的洪流。

    隻有如此磅礴的能量,才能勢不可擋地衝破兩個世界的壁壘,將失落在另一個世界的鸞祖宮帶迴這個世界。

    張天一仰望著天空中的陰船,激動得老淚縱橫。

    四個鳥麵長嘴的骷髏幫他脫下身上的衣服,脫得赤條條的,開始用案幾上所擺放的刀錐一刀刀割下他的皮膚,從胸前到背後,扯下一張完整的人皮,懸掛在張天一麵前的長竿上。

    一張人皮製成的引魂幡被高高擎起,舉向天地之間。

    鸞祖宮的影子出現了,變得越來越清晰,逐漸具有了實體。

    張天一是在以伶倫的血脈召喚失落的律呂。

    鮮血不斷從張天一血肉模糊的身上滴落,張天一完全失去了人形,但他仍在眾鳥麵骷髏的攙扶之下傲然而立,隨清角奏唱之聲揮舞魂幡。

    張天一並不知道,小叔叔唱出陰船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他也沒有注意到,在小叔叔的身旁,出現了一個小孩的影子,起先隻有模糊焦黑的骨骸,漸漸地有了血肉,有了五官,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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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用一隻手在身後拽住這個小孩的手,把小孩藏在羽氅底下,示意小孩不要出聲。他的嘴裏仍然還在唱著,但曲調已經完全變了。

    張天一沒有聽出來,他的雙眼緊緊盯著鸞祖宮,正在用力揮舞魂幡。

    但是鸞祖宮的影子停滯不動了。陰船停滯在天地之間,開始不穩定地晃動。

    張天一這才發現,小叔叔唱的不再是清角,而是鹹池。

    鹹池也是一首驅四運之大曲,同樣為黃帝命伶倫所做,但它與清角的作用卻是恰好相反。

    清角可以唱出陰船,而鹹池可以唱退陰船。

    張天一指向小叔叔,喝道:“你休想——”

    小叔叔向他輕蔑地一笑,嘴中不停,舉起右手的小指,用留得極長的指甲插入自己的雙眼之中。

    要唱退陰船,比唱出陰船需要更大的力量。

    小叔叔的力量在唱出陰船的時候就已經幾乎耗盡了,他在時間的洪流中找到了他想要帶迴的人,當他想要在鸞祖宮被拉迴來之前唱退陰船的時候,他就必須付出比之前唱出陰船更大的代價。

    就是他的眼睛。

    師曠雖有巫統,但他不掌律呂,卻仍能奏唱清角,發揮出清角的一絲力量,引來群鬼朝拜,這是因為他獻出雙眼,成了暝臣。

    在律呂失落之後,但凡想要在樂律上更進一步的人,都會這樣做。曆代在樂律上有大成之人,很多都是瞽者,其中有些是天生的盲人。

    所有的勾雲呂也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們都沒有像小叔叔那樣的決絕,能夠在那一瞬間做出刺瞎自己雙眼的決定。

    鮮血瞬間湧出小叔叔的雙眼,令他痛得站立不穩,但是鹹池之聲仍然不停,陰船漸漸從天際消失了,無數鐵索也重新收迴天上,一串串黑相公從半空中滾落下來,滿地亂爬。

    鸞祖宮的影子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張天一虛弱地摔倒在地上。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五官,昂起血肉模糊的頭,像個從血池裏爬出來的怪物,猙獰地對小叔叔喊:“你到底在想什麽!律呂不迴歸,這個世界就永遠是錯的!你把那孩子帶迴來又有什麽用!你什麽都沒改變!”

    小叔叔站在張天一麵前,他已經看不見了,隻能緊緊抓住他握在手中的小孩的手,讓他牽引著,對張天一說:“就算這個世界是錯的,我也隻做對的事。”

    張天一把小叔叔給狠狠盯著,說:“你憑什麽以為自己做的事就是對的?”

    小叔叔說:“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對的;我自己不想做的事,不管是被人還是被勢硬逼著去做了,那就是錯的。對我來說就是這麽簡單。”

    張天一把小叔叔給看著,搖頭歎道:“殺兔仙!你果然是個殺兔仙!孤僻邪謬,狷狂妄為,不可理喻!我居然會把律呂迴歸的希望寄托在你這種人的身上,我才是瞎了眼……”

    小叔叔打了下那個小孩的手,說:“還不走,想留在這裏聽人罵我嗎?”

    小孩還什麽都不明白,就連牽著他手的這個人到底是誰都不知道,但還是乖乖抓著小叔叔的手,領著他小心翼翼地從張天一的身邊繞了過去。

    張天一在他身後詛咒:“我算過你的命,律呂不迴歸,你活不過三十六,你死了也脫不出賤人之牢,你一輩子都是個賤人!這就是你的命!”

    小孩領著小叔叔往前走,走下了天音坪,張天一的聲音漸漸地聽不到了。

    小叔叔想起了什麽事,停下腳步,對小孩說:“你抬頭看看,天音坪上頭是不是有一顆星亮著?”

    小孩抬頭看天,果然天空中隻有一顆星星,筆直地照著天音坪的祭壇,星光正在漸漸黯淡下去,閃爍了幾下,很快就看不見了。

    小孩對小叔叔說了,小叔叔歎了口氣,說:“我就知道,是我把你給唱迴來的,現在你也跟我一樣,也是殺兔仙的命了。但願你的命要比我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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