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應該是一路跟著我,隻是他的腳步很輕,我一直沒有發覺,直到月亮從雲層後麵爬出來,照出了他的影子,才被我看了出來。

    我的心裏並不慌,我想那個人應該是菜明,他被五老爺派來跟著我,想看我會去哪兒找我小叔叔的戲譜。他倒是沒想到我會上墳山來。我在心裏冷笑,掂了掂手裏的鎬頭。我的心裏還記得菜明給我後腦勺的那一下子。我的頭還在隱隱作痛。這荒山野嶺的,我正好給他討迴來。

    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準備走到我記得的那個岔路口,就繞到菜明的身後去,給他一下子。可我走著走著,卻發現那影子不對頭。菜明的個子我記得,他雖沒我高大,但個兒也不矮。但這影子小小的,腦袋方方的,走路急急的,我走一步,那影子要邁好幾步。我看著看著,突然發現這影子好熟悉。

    我停下腳步,那個影子也停了下來。我轉過頭去,果然看到了我的奶奶。就跟我記憶中的一樣,我奶奶用土布包了頭,兩隻小腳尖尖地戳在土裏,雙手籠在袖子裏,仰起布滿皺紋的臉,在月光下把我給看著。

    我的心裏一顫,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我說:“奶奶,你怎麽來了。”

    我奶奶說:“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說:“我小叔叔他……”

    我奶奶說:“你小叔不在這裏。”

    我說:“我知道。”

    我奶奶說:“這前麵有東西你看不得。”

    我說:“我知道,我就是要看看我小叔的墳。”

    我奶奶說:“你看不得的,你莫要往前走了。”

    我說:“他是我叔,我一定得看。”

    我說完就繼續往前走了,不敢再迴頭。我聽到我奶奶在我的身後哭,說:“不是奶奶瞞你,你看不得啊,看不得啊,你聽奶奶的話,莫要往前走了,莫要看啊……”

    我也哭了。我奶奶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太,從小到大,我從來沒見她哭過。我父母沒有孝敬她就發散了,她邁著兩隻小腳操持喪事,一滴眼淚也沒掉。她一個老人家,照顧一個眼瞎的兒子,帶著一個啥也不懂的孫子,遇上大大小小的事,從來沒有哭過一迴。可是這一迴,她卻為我哭了。

    我的心裏難受,腳下走得更快,走著走著,跟在我身後的那個影子越來越淡,漸漸就看不見了。

    我終於翻過了墳山。經過我奶奶的墳,我跪下來磕了頭,放聲大哭了一場。我奶奶是在今年春天裏發散的,那時我在看守所裏,沒能迴來給她老人家圓墳。我一直故意不去想這件事,也不敢去看她的墳,似乎隻要我不想,我奶奶就還在,還來得及等我出來了好好做人,找個工作好好孝敬她。可我見到了我奶奶的墳,就知道一切都遲了。我離了家,去城裏念書之後就忙著搞運動,一心想出人頭地,一天都沒有迴來看過她,可她還是惦著我,怕我惹上事,她的魂兒因為我哭了,我心裏難受得不行。

    我哭完之後,用手抹了抹臉。冷風吹在我臉上,脹鼓鼓火辣辣的痛,我就是在那一瞬間清醒了。我意識到了原來這個世界上隻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再想著找個工作好好做人已經沒意義了。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就隻有仇恨。這就是為什麽我最終會迴到這個村子裏,專門來打聽我小叔叔到底是怎麽吊死的,因為我已經無處可去,無事可幹了。潛意識裏,我不是想給我小叔叔報仇,我是想給我自己報仇。

    我提著鎬頭繼續往前走,月亮走著走著又隱到了雲的後頭,我一點也不怕,野山自己發著光。漫山綠瑩瑩的磷火照出一個又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子,不安分地在那兒飄著。那是不知為何走到了我們村又兇死在這裏的異鄉人。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墓碑,草席一裹就埋在了山裏,沒有人來拜祭他們,隻有我和我奶奶來給我父母上墳的時候,一路上會均點紙錢香火給他們。

    我按著記憶中我奶奶帶我上墳的那條路往前走,一路上好幾個我認識的人影子都飄過來拉我的手,有個小女孩穿著花裙子,怯怯地把我給看著。小時候我會跟她玩一會兒,直到我奶奶叫我了才繼續往前走,我還問奶奶為什麽那個女的大冬天的穿得那麽單薄,為什麽那個男的身上的袍子像是唱戲的古裝。我現在知道了它們都不是人,但我一點也不怕,它們比我遇到過的人都好心,從來不欺負我。我提著鎬頭從它們中間穿過去,它們見我手裏沒拿裝紙錢香燭的籃子,就失望地退到了一旁,繼續在綠瑩瑩的磷火裏百無聊賴地飄著。有幾個怕我忘記了路,還飄在我的前頭,一直用薄薄的手給我指著我父母的墳。

    我上去給我父母的墳磕了頭。我隻知道他們是在我五歲半的那年一起發散的,是兇死的,才隻能埋在墳山後頭的野山上。可他們究竟是怎麽兇死的,我奶奶從來不說,我也不知道。我磕完了頭,抬頭看到我父母的墳後麵那個新墳包,上麵寫著“李圓明之墓”幾個字。我看了胸中一口惡氣,心想我小叔叔被人打死了,屍骨不知被人扔在哪個旮旯裏生蛆,你這冒牌貨倒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爺爺親手打的棺材裏,你倒還有臉頂著我小叔叔的名字,叫我奶奶給你上墳?

    我提起鎬頭,一鎬頭用力砸下去,土裏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地跑出來。我也不管,繼續往下刨。這東西不比鋤頭刨土好用,我也不知道我爺爺搞了這個鎬頭到底是進山幹嗎用的,這東西是專門用來鑿石頭地的,五老爺這種土夫子倒是用得上。我一直刨得滿身大汗,天色都蒙蒙地透出了亮,這才刨出了棺材的一個角。

    我憋著一股勁兒,一口氣把棺材蓋上的土都刨幹淨了,這才在我自己刨出來的土堆上坐下來歇口氣。我點了根煙抽著,心想那棺材蓋底下不知道會是個什麽模樣,這人會不會已經爛透了,根本看不出什麽名堂。正想著,我一抬頭,發現頭頂上的天空發著紅光,漫山的磷火都已經淡得看不見了,那些人影子也都不見了,隻有苦楊樹上站滿了一片片的黑婆子(我們這兒管烏鴉的叫法),就好像是這樹上長出來的葉子似的,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把枝頭壓得沉甸甸地往下垂。

    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黑婆子聚在一起。有隻小黑婆子落下來,停在了棺材板上,啄了兩啄,歪頭用黑漆漆的眼珠子把我給看著。我伸手去趕,它也不飛遠,就落在我腳邊,渾不怕人似的。我不去管它,抽完了煙,就提起鎬頭,去起棺材板兒。

    鎬頭刨土不好使,起棺材板兒倒是順手。那棺材在土裏埋得久了,本身就有些爛了,我一用力,那木頭就撲地一聲裂開了,歪向一旁,露出了一大條縫兒。我連忙拉起衣服捂住了臉,生怕那裏麵寫出來的惡臭熏到自己。可棺材裏滲出來的味道雖然熏人,但卻不是臭味,而是一種很奇異的香,就算我用衣服遮著臉,那味道還是一股股地衝鼻子。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我想起來了,五老爺說他從古戲樓上抬下來的那個喜神,身上就有股衝鼻子的花椒味兒,難道就是我現在聞到的這個味兒?可那明明是五老爺編來哄我的瞎話,那棺材裏躺的應該是冒充我叔的那個人才對啊?

    我定了定神,把鎬頭扔到一旁的土堆上,走開兩步去吸了口氣,踩在土堆上用力把那棺材板兒往上一掀。

    一道剛剛升起來的天光從我的頭頂上照下來,斜過我的肩膀,照進黑乎乎的棺材裏麵,棺材裏的東西被我自己的影子給擋住了,看不真切,我似乎看到了一片暗紅色的東西,像是一層血水,浮在棺材裏,底下有些黑色的影子,也看不清究竟是什麽。

    我側著身子蹲下去,眯起眼睛去看,原來那是一件暗紅色的舊戲袍。棺材裏進了水,那戲袍被泡得褪了色,半浮在水裏,倒像是棺材裏全是血水一樣。

    我鬆了口氣,卷了卷袖子,正想伸手去扯著那戲袍,把裏麵的東西給拖出來,突然發現那層血水正在微微晃動。

    我疑惑地直了直身,我全身上下都是汗,周圍沒有一絲風。

    是那棺材裏的東西在唿吸。

    我猛地一鬆手,那棺材板兒砰的一聲砸了迴去。我的心怦怦直跳。那是什麽?那是什麽?我心想。那絕不是什麽五老爺說的喜神,難道是冒充我小叔叔的那個人死得冤,在棺材裏起屍了?可那層血水裏的黑影子看起來絕對不像是個人樣子。

    我退後兩步,看著那棺材板兒,思考著應該怎麽辦。這時我已經有點後悔沒聽奶奶的話了,這棺材裏的東西果然一般人看不得。我正蹲在地上想著,耳朵裏突然聽到叩叩兩聲,像是有人在敲門,叩叩,叩叩叩,可這荒山野嶺的哪裏來的門?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是棺材裏的東西用指甲在敲棺材板兒的聲音。

    那東西想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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