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是在村外頭的一個路邊小飯店裏,是菜明把我馱過來的。菜明就是我之前在村口路上遇到的那個生得好看的賴子。他大半夜裏從別的地方迴來,一路騎著,就聽到路邊那溝裏的草動得不尋常,像是有什麽活物在草裏鑽動。菜明說:“我心裏就尋思著,是不是哪家大媳婦夜裏出來偷人,半路上就幹柴烈火起來了,咋那麽大動靜呢?”他拿汽摩前麵那個燈往草叢裏一照,沒見到大媳婦白花花的身子,隻瞅見草葉嘩啦啦地翻飛,反著一片白光,白光裏頭隱約有個影子蹲在草裏,四肢著地,身上還穿著衣服,看上去倒像是個人樣子,隻是渾身上下都是土,看不清麵目。

    菜明說,他叫了幾聲,這個人都不應,隻顧埋著頭,兩隻手插在泥裏,一個勁兒往地裏刨,周圍的草都刨倒了一大片。他就開始疑心,這莫不是個活人,是個活鬼?這活鬼半夜裏從土裏鑽出來,也不知道是來找誰索命的,看他這麽埋頭刨土,莫非是要挖到地府去?這麽一想,心裏就悚了。可他好歹是個賴子,我們這兒的賴子有兩個特點,一是下手狠,不計後果;二是膽子賊大,一旦發起狠來,管你天皇老子,都敢給他下手——主要還是法製意識薄弱。總之,在我們這兒,膽子不大成不了賴子。菜明這個賴子雖然生得好看,一張臉跟個大姑娘似的白白淨淨,但是狠起來也是個狠角色。他把汽摩往路邊一橫,隨手在地上撿了塊石頭,往手裏掂了掂,就往路邊那草溝溝裏跳下去了。

    菜明這麽一說,我就明白為什麽我的後腦勺疼得那麽厲害了。

    我的眼睛也腫得厲害,隻能眯著一隻眼,把菜明給看著。這個賴子笑眯眯地點了一支煙,用手把我給點著,說:“大兄弟,那時候我可是一連叫了你好幾聲,你都不給我應,好端端的人不做,非要蹲在草裏裝神弄鬼,可怨不得小兄弟我下手狠了點兒。”

    按照菜明的說法,他是大半夜裏騎過村口路,見到我一個人跟活鬼似的躲在草溝溝裏刨土,把這一路上的草都給扒拉倒了,搞得渾身渾臉都是土,渾看不出個人樣子,他才撿了個石頭,把我的後腦勺給砸了。他把我給砸昏了之後,跳到草溝裏一看,認出了我就是下午跟他打聽段毛子的那個人,就不好意思把我給扔在草溝溝裏了,就把我給馱到了這個路邊小飯店裏,讓老板娘給我上藥。

    我迴想起這天下午在村口路上遇到菜明,跟他打聽段毛子的事兒,突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其實這才過去幾個小時,可我的整個人生觀都顛覆了。

    我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他是被人在路邊打死的。

    可他兩年前又在古戲樓上吊死了。

    一個人怎麽能夠死兩迴?

    在古戲樓上吊死的那個,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叔叔?

    如果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那這十年來以我的小叔叔的身份活著的,又是什麽東西?

    到底哪個才是我的小叔叔?

    不能想。

    不能想。

    我的腦袋裏有個聲音在對我說。

    我剛要反駁這個聲音,我的腦袋就跟疼得跟要裂開似的,腦殼深處發出嗡嗡嗡的聲響,像是警告我不得再想,我一陣惡心,嘔出幾口黃水。

    “大兄弟,你這是怎麽啦?”菜明好聲好氣地問,他說話的腔調也像我的小叔叔,有種說不出的幸災樂禍。

    “我頭疼。”我有氣無力地說,剛一開口,又嘔出一口黃水。

    “頭疼就對了。我看你剛才刨土那勁兒,跟條野狗似的,脊梁骨還直抽抽,科學上說,多半是腦袋裏麵長了瘤子,毛病就出在那上頭。”菜明這個賴子還講科學,他還說:“要不是我把你給馱迴來,你現在就躺在草溝溝裏曬月亮,一躺躺到大天亮,凍成一根人肉棍棍,再過個三五天,還沒人發覺,你就死硬了。等到你的肉軟了臭了,才被野狗叼出一隻手一隻腳來,那可真嚇人哩。”

    菜明說,我能坐在這兒嘔黃水,還是多虧了他好心把我馱迴來。可我這頭疼,明明是被他那一石頭給砸在後腦勺上,給硬生生地砸出來的,他倒不提了。

    “我說大兄弟,你這大半夜的摸著黑,到底在地裏刨什麽?”菜明湊近了我,把煙噴在我臉上,神神秘秘地問,“你給我說說,這草溝溝裏到底埋了什麽好東西?你給我說說,你要真說得出是什麽好東西,咱哥兒倆也好一起去挖,你說是不是?”

    菜明說,他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把沿著村口路的草溝溝都刨開了。我用十個手指頭像犁地一樣插在泥土裏往外刨,好像要從大地深處挖出它的心髒來一樣,光憑著一雙手,憑一股兇狠的勁兒,一口氣不歇地往地下挖,周圍的草根都被我拔了出來,在村口路那條草溝溝裏生長了幾十個春秋的野草,它們的屍體在月光下散發著草汁的芬芳,瘦骨嶙峋的草根像是死不瞑目的手指,一根根直挺挺地指著我。菜明說,他有一次戲弄廣誌家的老黃狗,把它埋在自家院子裏的寶貝牛頭骨蓋給挖出來扔到一口死井裏,那條狗就像我這般雙眼血紅,失了魂似的死命刨地,一連刨了三天三夜,最後又氣又累地躺在它自己刨出來的土坑裏,雙眼流淚地對著月亮發出連綿不斷的哭嚎聲,再也爬不起來了。廣誌不知道菜明戲弄老黃狗的事,以為這狗老瘋了,就用鋤頭把它給敲死了。

    我不記得自己半夜刨土的事兒,我隻記得我要去找段毛子打聽小叔叔在古戲樓上吊的事兒,可是我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來我的小叔叔在十多年前就死了。這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可我知道菜明這個賴子說的是真的。我低下頭去看自己的一雙手。我的兩隻手上全都是泥,我的十個手指頭,十個指甲全都劈了,有一根鋒利的芒刺深深地紮在我的大拇指的指甲縫裏,那個指甲已經完全變成了青紫色,我輕輕地碰了碰那個手指頭,一股鑽心的痛就從手指尖一路傳了過來,傳到我的腦子裏,我的腦子裏的某根筋倏地一跳,叫我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表情,看得菜明又露出了那種幸災樂禍的壞笑。

    菜明說:“大兄弟,跟我說說,你想從這草溝溝裏挖出什麽寶貝兒來?”

    我不記得自己刨土的事,可菜明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當時是想從這村口路的草溝溝裏挖出什麽來。

    不能說。

    不能說。

    我的腦子裏有個聲音在警告我。就是這個聲音叫我頭疼,它怕我說出來。

    我又想到了小叔叔額頭上的那個洞,那個洞就像一隻睜開的血糊糊的眼睛在把我給瞪著。我想尖叫——我的小叔叔死了!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群開著大紅旗來的人,他們不會把小叔叔的屍體帶走。

    他的屍體在哪裏?

    這條村口路附近,哪裏最適合埋屍體?

    死要見屍。死要見屍。

    我的小叔叔死了。

    我的小叔叔不是吊死在古戲樓上,他十多年前就死了。

    不能說。

    不能說。

    我的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反複警告我。我一想開口說話,它就叫我頭疼。我的頭快要疼裂了。我拿血汙的雙手捧著頭去撞桌子,我說不出話來。

    菜明坐在桌子邊,笑眯眯地抽著煙,把我給看著,他臉上的那個狡猾的笑是在說:你不說也沒關係,不管你在地底下藏了什麽寶貝兒,我都能把它給挖出來,就我跟把廣誌家那條老狗埋的寶貝牛頭蓋骨給挖出來一樣扔到死井裏去一樣,我也要把你的寶貝給挖出來,叫你再也找不著。

    我看著菜明的壞笑,突然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也壞,可不像他這麽無聊,無聊到連一條狗也要欺負。而且我的小叔叔要幹壞事的時候,臉上是一點兒聲色也不會露出來,讓你絕對猜不到他想要使什麽壞。

    菜明這個賴子,心裏在想什麽壞事,全都寫在了他的臉上。他不像我的小叔叔那麽老奸巨猾。他不是我的小叔叔。那個叫菜明的,他隻是一個年輕無知的賴子罷了。

    就讓菜明以為那草溝溝裏埋了什麽寶貝吧。我的腦子裏,那個聲音在對我說。你不能再挖了,就讓菜明去挖吧,他是個賴子,會想出他的辦法,你要離開這裏,你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

    我為什麽不能繼續留在這裏了?我想問腦子裏的那個聲音,可它突然消失了,隻剩下一陣嗡嗡嗡的轟鳴,就像一群蜜蜂在我的腦子裏橫衝直撞,撞得我的腦殼都疼了。

    我拿雙手捧著頭,摸到後腦勺上黏糊糊的一片,我把手拿到麵前,我的手上也沾上了那種黏糊糊的東西,又黑又黃,有點像是半幹的泥巴,裏麵還混著幹癟的草籽,我把手放到鼻子底下一聞,一股淡淡的有點熟悉的騷臭味兒。

    菜明看到我摸著後腦勺一臉疑惑的樣子,早就笑得從椅子上滑下來,連手裏的煙都快要笑掉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可真好看,可也真可惡。

    我拿一隻腫脹的眼睛瞪著他,我說:“你往我腦袋上糊的這是什麽玩意兒?”

    菜明這個賴子越發樂不可支,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捂住肚子直打嗝,簡直要自己把自己給噎死了。我已經聞出來了,他在我後腦勺上糊的那個東西是驢屎蛋,難怪那股騷味那麽熟悉,我又惡又氣,要不是我渾身上下疼得厲害,我真要站起來把這賴子給一頓好打。

    我正這麽想著,突然就聽到一個冷冰冰的女人的聲音從背後響了起來:“菜明,你又在犯什麽渾?”

    我看到菜明立刻不笑了,也不打嗝了。他把架著的二郎腿放下來,特別殷勤、特別嚴肅地說:“嫂子,我這是在助人為樂呢。”

    我看不到站在我身後那女人,我不僅腦袋疼,脖子也疼,疼得我不想扭過頭去,我聽到那個女人冷冰冰地說:“你拿驢屎蛋糊人腦袋,這算是哪門子的助人為樂了?”

    菜明說:“嫂子,這你就不懂了,驢屎蛋止血,我看他腦袋後麵破了個窟窿,血直往外邊湧,要不是我把驢屎蛋給他糊上,把血給止住了,他早就見馬克思去了。”他說得特別誠懇,要不是我知道我的後腦勺是他給砸開的,我還真信了他拿驢屎蛋糊我腦袋是為了我好。

    那個女人聲音裏頭有點不高興了,說:“你把人給打傷了,弄到我這店裏來算是怎麽迴事?”我覺得這個女人很聰明,菜明這個賴子什麽都沒說,她就猜到我腦袋上的窟窿是菜明給砸的,看來菜明平時給人腦袋上添窟窿這種事也做得不少。

    我看到菜明怕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又把菜明給罵了,心裏聽得挺高興,可下一句話就不對了。這個女人擰著嗓子,冷冰冰地說:“我跟你說了多少迴了,你們在外頭捉弄人,千萬別把人弄到我的店裏來。腦袋上開個窟窿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你給他抬遠點兒,隨便找個地扔了,他也未必知道是誰砸了他,現在他記住了我的店,到時候給我找麻煩,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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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了倒抽一口冷氣,這個女人敢情比菜明這個賴子還要狠。

    菜明這個賴子又露出他那一臉好看的笑,對那女人說:“誰敢找嫂子的麻煩,就算我菜明管不了,五老爺也不能不管,是不是?”

    女人說:“喲,你還有臉提你五老爺?”

    菜明說:“這可不是為著這個人跟五老爺有關係,我才把他帶到嫂子的店裏來嗎?”他壓低了聲音跟女人說:“這人在路上打聽五老爺,正好被我給撞上了,我才把他給帶到嫂子這兒來了。”

    我心裏想,我連五老爺是哪個都不知道,還跟你打聽五老爺,這不是胡說八道嘛。菜明這個賴子又在騙人了。

    菜明這麽一說,女人就轉到我的麵前來,把我給看了兩眼,我也趁機把她給看了兩眼。一看嚇一跳,這個女人,黑且胖,滿胸奶,身上裹著件桃紅襖子,看模樣還不到二十,圓臉盤子,戴兩個耳墜子,一身黑皮,油黑發亮,跟包公似的,她背著光站在暗頭裏,我這一眼望過去,隻看到一雙丹鳳眼,眼珠黑白分明,跟貓兒似的把我給盯著。

    我不知多少天沒照過鏡子,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看上去是個什麽鬼樣子。我長得不像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是尖臉盤,我的下巴有點兒方,像我奶奶,我也不是雙眼皮兒,眼梢還有點往上吊,像京劇裏的大武生,周易過去說我盯住看人的樣子兇狠,有股殺氣,生人勿近。我這幾天沒刮胡子,又在地裏糊了一身泥,估摸著怎麽看也不像好人。這個女人把我盯了一會兒,冷冷地說:“這幾天打聽你五老爺的人還少了去了,有啥可稀罕的。”

    說著,一扭腰往屋後頭走了,簾子一擋,也不知她幹嗎去了。

    菜明用手托著腮,嘴巴往那簾子後麵一努,笑嘻嘻地把我給看著,壓低了聲兒說:“我嫂子,好看不?”

    我心裏想這個女人怎麽也跟好看不沾邊兒,要說好看,還沒菜明這個賴子生得好。還沒來得及接嘴,女人又從簾子後麵轉出來了,手裏拿了一個大碗,碗裏白花花的,一股刺鼻味兒。我一聞這個味兒,眼淚就想下來了。我奶奶過去常弄這個東西,陳年白蘿卜搗爛了,跟凍豬油拌在一起,糊在傷口或者凍瘡的裂口上,止血止痛,是我們這兒的偏方,叫作白老虎油。我小時候最討厭這股味兒,寧可讓傷口敞著也不要抹白老虎油,現在我在這個小飯店裏又聞到這股味兒,反倒覺得親切了,連帶著這個女人都有幾分親切。

    這個女人仍然冷冰冰地,把碗往我麵前的桌上一擱,說:“你把手插在這碗裏頭。”

    我的十根手指頭都刨爛了,手指尖上的皮跟肉都剝開來了,整隻手就好像戴了一個破棉手套,腫得看不出形狀,痛得我一抽一抽。我忍著痛把十個手指往碗裏插了,起先一陣麻痛,麻得我眼淚都下來了,等到麻過去了,就變成了木,就好像這十個指頭已經不是我的了,也覺不出怎麽痛了,人倒舒坦了。

    原來她之前打量我那兩眼,是打量我身上的傷。我倒想錯她了。這個女人雖然長了一張冷冰冰的包公臉,心地倒好。

    就這麽點功夫,這個女人還支使菜明給打了水,把我後腦勺上的傷口也給洗了,也給糊上了一層臭乎乎的白老虎油,用布帶裹了起來。她的手腳利索,我幾乎沒怎麽覺得痛,整個腦袋就已經被她給包得木乎乎的。菜明討好她,說:“嫂子這手活可漂亮。”

    這個女人還是冷冰冰的,說:“漂亮個啥,閹條公豬也是給這麽包的。”

    我一聽就不高興了,心想我這是人腦袋,跟公豬的那玩意兒可大不一樣。我心裏不高興,就把這個女人給瞪了一眼,這一眼瞪過去,就見她雖然仍然冷著一張臉,眼梢卻帶著笑,我就知道了她其實是在說笑。見我打量她,她立刻就把那丹鳳眼衝我一橫,把臉扭了過去。這一橫一扭,倒真有幾分黑裏俏的味道。

    我再看這個女人,就越看越有味道了。我們那個時候的年輕人,都喜歡城裏女人,要像外國電影裏的女演員一樣,臉白,個子高挑,苗條,那才算得上好看。其實我們山裏的女人,皮肉緊實,腰身渾圓,臉雖然曬得黑,可人飽滿油亮,那也是很有味道的。我聽菜明把這個女人叫作嫂子,又聽他們不斷提到一個五老爺,心想這個女人莫不是五老爺的媳婦兒?聽他們的口氣,這個五老爺應該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那年紀應該也不小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怎麽看也就二十出頭,莫不成其實是五老爺的女兒?可她說話那架勢,跟阿慶嫂似的,也忒老成了些。

    我現在知道了,那女人叫小鐵梅。我腦子裏胡亂轉著些念頭,小鐵梅也不搭理我了,隻管跟菜明說話。他們倆說五老爺的事,五老爺長五老爺短,還憋著嗓子嘰嘰咕咕,怕給我聽去了什麽。兩個人正嘀咕著,小鐵梅突然扭過頭來,把我給一瞥,冷冷地哼了一句:“這年頭敢管五老爺叫段毛子的,也沒幾個活人了。”

    菜明這個賴子笑嘻嘻的,說:“可不是嘛,這人可不是存心找死。”又壓低了聲音,“我看這家夥的腦袋裏,是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兒,我找到他的時候,跟條瘋狗似的在地裏刨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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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毛子段毛子,我的腦子裏有什麽東西突然一閃,後腦勺就有根筋冷不丁唰地一疼,我叫起來了,我說:“你們說的段毛子,是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

    我這麽一叫,小鐵梅和菜明都轉過頭來,狠狠地把我給瞪了一眼。

    菜明說:“你再叫一遍那啥試試,小心五老爺收拾你。”

    我知道了,他們說的五老爺,就是我要打聽的段毛子。

    難怪我在路上遇到菜明,跟他問段毛子,他用那種眼神把我給看了。

    張家口的百順,劉家壩的鹽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這四個上過古戲樓的人,是我原本要打聽的對象。可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了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人打死的事兒,就把打聽他們的事兒給暫時忘了。我滿腦子隻想著我的小叔叔分明十多年前已經死了,姑且不論這十多年以我的小叔叔的名義待在村子裏的是什麽東西,一個死人怎麽又能在古戲樓上吊死了呢?

    我苦苦地想著這個問題,就忘記要打聽段毛子這幾個人的事,再說我當時已經知道,這四個上過古戲樓裏頭的人,張家口的百順,還有住染坊的昆子,這兩個人是已經不在了,我心裏頭下意識地覺得劉家壩的鹽伍和修汽摩的段毛子多半也發散了,去打聽他們兩個,也沒指望找到活人問出點什麽,隻是想把這件事做完。

    周易說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認死理,一旦開始做一件事,就非把這件事做完不可,哪怕這件事已經不是這件事,已經變成了那件事,我也非要做下去不可,所以我這人總有做不完的事,而且往往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我非做不可的這事兒究竟跟我有什麽關係。

    可我現在想起來了,我要找人打聽戲瘋子在古戲樓上吊死的情景。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在村口路上被張眼鏡兒打死的時候,就我一個人看到了(大紅旗上的那些人除外,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找他們),可戲瘋子在古戲樓上吊死的事兒,卻是有好些個人看見了。我總覺得我的小叔叔上吊這件事蹊蹺——他怎麽看也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

    用小叔叔的話來說,就是這世上比他壞、比他該死的人有那麽多,憑什麽輪到他去死。我前陣子遇到了事,差點兒想不開,撐不過去了,就是靠著小叔叔這句話給硬撐過去的。

    所以我怎麽也不相信小叔叔這個人居然會上吊自盡。我必須要找個去過古戲樓的人,把這事給問清楚——現在既然知道修汽摩的段毛子還活著,就更是要問個清楚了。

    我必須要問清楚,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小叔叔,還因為這個事跟我也有很要緊的關係。

    確切地說,是跟“它”有很要緊的關係。

    我的腦子裏的那個聲音又在說話了。它說:

    不能說。

    不能說。

    不能說。我對自己說,現在還不能說出來。

    我現在還對付不了“它”。

    我知道它一直就在附近,蟄伏在我看不到的黑暗裏,它能聽到我腦子裏的聲音。

    我不敢再去想“它”了。

    我想跟菜明和小鐵梅說說話,我現在知道了,他們說的那個五老爺,就是段毛子,可菜明把我給帶到這個小鐵梅的店裏,卻始終沒見到五老爺人,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我得問問菜明,我要怎麽才能見著段毛子,我不能在這裏幹等著。

    可是菜明不跟我說話,他隻顧跟小鐵梅咬耳朵,唧唧咕咕,唧唧咕咕,他們兩張臉湊在一起,越發顯得一黑一白,就像兩個無常。這日光燈的燈管質量也真差,一陣子暗又一陣子亮,照得菜明的臉上越發沒有血色了,人也變得不好看了,我突然不敢再去看他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裏突然有陣疑惑:按理說菜明和小鐵梅,這兩個人跟我的年紀也差不多,可我為什麽從來沒見過他們,我小時候雖然老是待在古戲樓上,不常在村裏玩,可村子裏的小孩就那麽幾個,我也都知道名字,可我不記得裏頭有叫菜明的,也不記得有哪個皮膚特別黑的小姑娘是叫小鐵梅的。

    迴想起來,我怕人家認出我是戲瘋子家的老幺,一路都故意避著人,可這一路上,就我們這麽小一個村子,我還真沒碰到過一個我過去認識的人。這又是什麽緣故?

    是有人在暗地裏幫我,還是有人暗地裏要害我?

    我小時候村子裏的那些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難怪周易說我這個人毛病大,老是懷疑主義,不信任人。

    菜明跟小鐵梅靠在一起,唧唧咕咕,唧唧咕咕,兩個人埋頭說著說著,又把我給看了幾眼。我不敢去多看他們,就聽見菜明說:“嫂子,肚子餓了,給我們弄點兒熱的不?”

    菜明這麽一說,我的肚子也叫了,我中午飯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了,小鐵梅扭著腰,鑽到簾子後麵去了,也不知道在弄啥,過了一會兒,就聞到一股說不出是啥的香味飄出來了。

    菜明說:“我嫂子手藝可好哩。”

    小鐵梅扭著腰從簾子後麵出來,端出個蒸籠,熱氣騰騰的,隻一會兒工夫,她就蒸了一籠大包子,皮薄個兒大,個個透著油光,一聞這香味兒就知道是肉餡的,就不知道是什麽肉。我那麽多年都沒聞過那麽香的肉味兒,我的口水差點都要流出來了。

    可我不敢伸手去拿。就剛才小鐵梅放下蒸籠的那個功夫,我看到了她的袖子裏,她的袖子很長,蓋著手背,就她把蒸籠放在桌上的那個時候,袖子縮上去了,露出她的一小段手臂,她的手臂也黑,長著密密麻麻的黑毛的那種黑。

    我的心裏咯噔一跳。就那麽一眼,小鐵梅的手臂又縮迴袖子裏去了。我不敢盯著她的臉看,我怕她臉上也長出黑毛來。她之前都一直在背光裏頭待著,我隻看到她的臉上黑,卻不知道是哪種黑。

    我也不敢吃包子了。

    菜明拿了一個包子在嚼,邊嚼邊說:“嫂子做的大包子可香哩。”對我說:“你吃呀,莫客氣。”

    小鐵梅就站在我身旁,把我給盯著,說:“你也吃,莫客氣。”

    我的手藏在桌子底下,我說:“我不愛吃肉餡兒的,你們吃。”

    菜明說:“你這人可奇怪,哪有人不愛吃肉餡兒的包子呢?”

    小鐵梅說:“你不愛吃肉餡兒的,我這兒也有素包子。”

    小鐵梅扭著屁股鑽到簾子後頭,就一會兒工夫,又拿出一籠素包子,也是噴香噴香,不知道這餡兒是什麽菜做的,饞得我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摸了個空。我左手手腕上的大羅馬表不見了。

    我看到菜明在衝我不懷好意地笑。

    他把我的大羅馬表給摘走了,就趁他用石頭把我砸暈了那會兒,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點錢的東西。

    小鐵梅說:“你不吃肉餡兒的,就吃素包子吧。”

    她拿了一個素包子往我手裏塞,我又看到她袖子底下的黑毛了,我的手一縮,那個白白嫩嫩的大包子就滾到地上去了,一轉眼的工夫,好像包子皮上也長出了黑毛,變成了個小耗子,在地上滾了兩滾,沒影兒了。

    我說:“對不住,我也不愛吃素包子。”

    菜明說:“你這人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你是存心找碴呢是不是。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小鐵梅說:“你這人到底愛吃個啥呢。”

    我說:“我就愛吃個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蓄著勁兒,我這話一出口,兩隻手就在桌子底下一使勁兒,把桌子給掀了。我跟菜明之間原本隔了一張桌,現在桌子沒了,我隻往前跨一步,就揪住了菜明的領子,他還沒反應過來,還坐在凳子上,手裏捏著個包子,整個人都傻了。

    小鐵梅嘰嘰地尖著嗓子叫起來。

    我用兩隻手揪著菜明,我說:“你把我的大羅馬表還出來。”

    菜明還嘴硬,說:“你憑什麽說是我拿了你的大羅馬。”

    我不要跟他廢話,我用兩隻手卡著他的脖子,用力一使勁兒,我說:“把表還給我,否則要你好看。”

    菜明那張好看的臉已經變得一點兒都不好看了,他臉上的血色沒了,皮白得像張紙,他臉上的肉也沒了,就像一張皺巴巴的白紙包著一個骷髏,從他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嘴越來越尖了,四顆門牙變長了,從嘴皮子底下齜出來,腦袋扭來扭去,想咬我的手,他一點兒也不像我的小叔叔了。

    小鐵梅急得嘰嘰直叫,撲到我的背上又撕又咬,我看不到她,但我知道她的門牙肯定也齜出來了,她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我用力把她從身上甩下去,用手去一摸,脖子上一長條連皮帶肉,都被撕下來了。

    可我還是不鬆手,我一鬆手,菜明就溜了,我不知道他把我的大羅馬表藏哪兒去了,我不能放走他。

    我和菜明、小鐵梅就這麽僵持著。我不鬆手,小鐵梅也不放開我,她再咬兩下,我脖子上的筋就要被她咬斷了,我就要死了。可我就是不鬆手。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這個小飯店的門口站了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就站在門口,也不出聲,就把我們三個給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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