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到過,我兒時的記憶深處居然埋藏著一輛紅旗牌轎車。

    這個發現對於我的人生來說,簡直具有顛覆性的意味。我很難去形容我的心情,我設想過自己會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沒有這輛紅旗牌轎車更加令人不可思議。我也很難相信,我居然會忘記自己小時候看到過這麽漂亮的一輛車。

    我今天在寫這件事,恐怕很多人會不明白我當時的心情,你們會說,不就是一輛轎車嗎?值得那麽激動嗎?

    那我隻能說,你們沒有生在我這個年代。如果你們跟我在同樣的時代裏生活過,你們就會知道,紅旗牌轎車意味著什麽。那是一個交通基本靠走的時代。那個時候,哪怕是我們這兒的縣城裏頭,汽車的數量也屈指可數,更別說轎車了。很多老人根本一輩子都沒有見過什麽是轎車。我小時候進縣城,見到在路上開的,主要是一種三個輪子的機動車,我們這兒叫駁駁車,大概是因為它開起來一路上馬達會發出“啵啵”的聲響,也可能是因為這個車坐起來十分顛簸,而且一旦開得快了就會熄火。一直到我讀縣中的時候,縣城裏才有那種四個輪子的真正的小汽車,但我仍然沒有見過轎車。

    我一直到念了大學,進了城市,才見到過在大街上開的小轎車。我跟許多農村學生一樣,見到大街上有小轎車開過,都要停下腳步來看兩眼,進城快要一年多了,我才能掩飾自己看到小轎車時的那種羨慕勁兒。那個時候,全中國隻有兩種轎車,一種是上海汽車廠生產的上海牌小轎車,還有一種就是中國第一汽車廠生產的紅旗牌轎車。

    我記得我在讀大學的時候,有個上海的女同學,她堅持說她出嫁的時候(上海人叫作新娘子的時候)一定要坐上海牌小轎車——在當時,上海牌小轎車是局級幹部才能坐的車。在我讀書的時候,還有很多女同學夢想著出嫁的時候要坐上海牌小轎車,覺得那是一種榮耀,據說全中國的上海牌小轎車,加在一起也就那麽五千輛。

    紅旗牌轎車呢,那幾乎就是清一色中央領導人的座駕了。哪怕是我的那個上海女同學,人長得漂亮,心氣那麽高,她也不敢說她奢望坐一迴紅旗牌轎車。那不是我們普通老百姓能夠奢望的玩意兒。據說當時來華訪問的國際友人,最高待遇就是“見到毛主席,住進釣魚台,坐上紅旗車”。因此說到紅旗車,多少帶有點政治意味。我記得當時周總理的座駕就是紅旗車,江青貌似也很喜歡紅旗車,還有誰呢,貌似陳毅也有一輛紅旗車。傳說這種專門為國家領導人生產的紅旗車,俗稱大紅旗,車後座都是三排的,最後一排是專門留給警衛員站的地方,那整個車身有五米多,要接近六米長了。

    我這輩子隻見到過一次這種傳說中的大紅旗。那時我還在念大學,是我一個師兄,他說他的單位裏麵有一輛大紅旗,過去是某位領導人的專駕,現在給他們拿來做科研用。因為大紅旗馬力大,速度快,車身穩,他們專門用它來模擬噴氣機滑行時的座椅彈射。這個哥們偷偷帶我們混進去參觀了一迴(他工作的地方算是國防單位,我們混進去的經曆簡直驚心動魄,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講一講),我也看不出那個大紅旗到底是兩排還是三排的,因為他們做實驗的時候,已經把座椅都拆掉了,但可以看得出來,那個車確實很豪華,車身很寬敞,大約有三米寬,車裏麵都鋪著紅地毯,雖然舊了,但是一眼看上去仍然讓人心生敬畏。我還記得,那個車的儀表盤上有個北京天安門的標記。

    我的師兄是個“人來瘋”(這是我那個上海女同學說的,估計是上海話,專門指那種一見到人多就會興奮的表演欲旺盛的類型,尤其是有漂亮姑娘在場的時候),他說要帶我們坐大紅旗開一圈,嚐嚐做國家領導人的滋味,我們怕他丟了鐵飯碗事小,撞了大紅旗事大,最關鍵的是,這哥們兒根本不會開車!最後我們好不容易勸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此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大紅旗,坐起來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別說大紅旗了,那個時候,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坐過轎車)。不過我已經比大多數人要幸運了,據說這整個世界上,總共也隻有一千五百輛大紅旗,別說坐過這個車的人屈指可數,就算見過這個車的,應該也沒多少人吧。

    我這麽說,你應該可以理解,當我發現兒時的記憶中,就在村頭的那條土路上,居然停著一輛大紅旗,那種詫異,那種震驚,大概僅次於在村口見到毛主席了。

    兒時的我,大概不會理解這意味著什麽。那時候的我,隻是一個屁股毛都沒長齊的瓜娃子,除了偶然在路上看到過那種三個輪子的駁駁車,就連四個輪子的汽車都沒見識過,更別提認得什麽紅旗牌轎車了。但是對於現在的我,看到這段記憶,卻是一目了然:這意味著有大人物來到過我們這兒。

    而且,這個大人物是專程為了我的小叔叔來的。

    這段記憶,對於兒時的我來說,恐怕確實沒有什麽意思,當時的我,肯定完全不知道在發生什麽事。但是哪怕是在當時,我也可以感覺到那種不同尋常的氣氛。在那段迴憶裏,我的小叔叔原本是牽著我的手,站在那兒,他肯定也聽到了大紅旗馬達發動機的嗡嗡聲,那是一種特別低沉的轟鳴聲,跟那些在縣城裏跑的東風牌汽車發出的刺耳嘈雜的聲響完全不一樣。我的小叔叔知道他的麵前停著一輛大紅旗嗎?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覺得,他很清楚他接下來要見到的是什麽人。他站在那兒,不再牽著我的手,而是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將我給卡住,這是防止我亂跑或者做出什麽出格舉動的時候,他可以及時製止我。這說明他很清楚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不是心血來潮,突然想到要在清晨去村口散步,才把我弄起來,騙我去村口耍。像我的小叔叔這麽懶散的人,能讓他一大清早爬起來的,肯定是一件他非去不可的大事。他是一大清早就在村頭的路上專門候著,他知道有人要來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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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小叔叔在村頭的這條路上站著,他是在等那輛大紅旗。

    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未必知道自己的麵前停著的是一輛大紅旗,他等的是車裏坐的那個人。他知道那個人是來找他的。

    這個時候,我對車裏坐的究竟是誰,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清晨的太陽很燦爛,照在土路兩旁溝裏長著的芒草叢,幹枯的茅草上還沾著露水,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那輛大紅旗就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漸漸地開上來了。它跟我在我師兄的研究所裏見過的那輛大紅旗一樣龐大,車頭也一樣豎著三麵小紅旗,但是它看上去比研究所裏的那輛更新,也更漂亮,車殼子烏黑發亮,帶著一股簇新的味道。我覺得,開這個大紅旗的司機,肯定是個老司機,這個大紅旗的軸距要接近三米,跟土路差不多寬,但是這個司機就能把這車開得十分穩妥,車身擦著路兩旁的芒草,一路的芒草把露水都撒了下來,一路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但是四個車輪就沒有一次陷落到芒草底下的溝裏去。我很佩服這個司機的本事,我後來才知道,開大紅旗的司機其實都是受過訓練的特種兵,所以他們才能把這個軸距快要三米寬的轎車,在這種狹窄不平的土路上開得那麽穩妥。

    我看到這個大紅旗在村口停下來了,我有一種衝動,我要跑上前去摸摸這個又黑又長的車殼子,最關鍵的是,我要湊到這個鋥亮鋥亮的車玻璃上去,看看坐在裏麵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大人物。

    可是我的小叔叔把我的後脖子給卡著,不叫我跑上前去,他把我在原地給牢牢地按著,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勁很大,我被他按得脖子生疼,後來他的手心裏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麽緊,按得我脖子生疼,其實是因為他自己心裏頭緊張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見到的這個人。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可是我卻不覺得他孬種。如果你是一個普通老百姓,你知道自己要見到的人是某個政要首長,肯定也會害怕。其實我的小叔叔已經表現得相當鎮定了,他一隻手卡住我的後脖子(在別人看來,他隻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實使了那麽大勁兒在按我),另一隻手背在身後,現在看來,那是一種很有藝術家風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唯一的遺憾是,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見,就把頭往上斜揚著(貌似他平時也大都是這個姿勢,是因為這樣聽聲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樣就特別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慣),他這個樣子,就好像他前麵站著一排機槍手,他是要慷慨就義的革命烈士,不免有點滑稽可笑。

    我看到那個大紅旗的車門打開了,從車上一連下來好幾個人,有年紀大的,也有年輕人,都穿著當時幹部穿的那種四個口袋的軍綠色外套,他們的身上都沒有佩戴軍徽,所以我看不出他們的軍銜,但從他們那種後背筆挺的身姿來看,這幾個人肯定都是軍人從車門一打開他們就跳下車的那種利索勁兒來看,他們肯定不是什麽大人物,說不定隻是車裏坐的那個人的警衛員。我開始猜想車裏的那個大人物是不是哪個軍區的首長。

    我的心裏突然覺得這個事情很不對勁。

    我之前說過,我們這裏的山路不好修,村裏盡管有了錢也不願意修路,是因為這條進村的土路很陡,即使修好了,一般汽車也沒法開進來,必須得重新開山開路,這個費用就不是村裏承擔得起的。而且我們這裏要到外界,先要過渡口,走一段水路,哪怕把路修得再好,汽車過不了渡口(我們這裏的渡口都是亂石灘,秋冬季節水淺,船不吃水,有時得靠人拉,因此吃不得重),也是白搭。所以哪怕是現在,我們這兒的主要交通工具也是汽摩,村裏鮮少有人開車的。要擱在十年前,我小的時候,那汽車就更是稀罕物件了。村裏的老人,如果不進城去,恐怕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汽車。

    因此要擱十年前,我那麽小的時候,村口停了一輛轎車,而且還是一輛大紅旗,那絕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居然沒有一個人提起過,這就很不對勁了。

    這輛大紅旗,要一路開進我們村來,肯定要費不少波折,一路上肯定會有不少人看到這輛大紅旗,別的不說,就說過渡口:以這輛大紅旗的噸位,這麽個六米乘三米長寬的大家夥,過亂石灘子的時候,必須得好幾個船家一起拉纖才行,那種熱鬧的大場麵,當時肯定得有許多人圍觀才對,可在我的記憶裏,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這輛大紅旗?

    如果說我當時隻是一個孩子,不理解這輛大紅旗有什麽稀罕的地方,可我們這兒的那些大人們呢?那些村幹部們,那些鎮上文化站的人們,他們會從來沒有聽說過大紅旗?他們會不知道來的是哪一位大人物?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突然來了一位首長級的大人物,坐著一輛神氣的大紅旗,這樣的事,哪怕擱在今天,都是足以成為傳奇一樣的事,能叫兆旺這樣的人,站在村口吹水的時候,吹上一遍又一遍。誰能夠忘記這樣的事呢?如果說我當年隻是一個淺薄的孩子,偶然遺忘了這輛大紅旗,尚且是一件情有可原的事,那麽整個村子的人們都不記得這輛大紅旗,這事情就很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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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夠讓全村的人們都集體失憶?

    我望向我背後的村子,那應該是我兒時記憶中的村子。村口的鋪子都門板緊閉,空蕩蕩的檔口上麵貼著褪色的紅紙頭,整個村子被籠罩在一層淡藍色的晨曦中,顯得十分靜謐,就好像全村的人都睡著了,沒有一個人醒來,沒有一個人出來溜達,除了我和我的小叔叔,沒有一個人看到這一天的清晨,村口居然停了一輛大紅旗。

    我突然想到尼克鬆訪華的那一年,當時為了避免他的訪華團跟我國人民接觸,整個北京城的人都要延長上班和上學的時間,平時五點下班放學的人,都要關在單位學校裏,要關到晚上八點,才放他們出來,讓他們上街迴家。這樣尼克鬆走在北京城裏的時候,他看到的就是一座空蕩蕩的北京城,大街上幾乎一個行人都沒有,他不禁覺得很奇怪:這座城裏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我心中的疑問也跟尼克鬆一樣:人都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某些到了一定級別的政要,他們出來肯定要戒嚴,這就跟古代官老爺上街,前麵要有人開道,豎兩塊“肅靜”“迴避”的牌子是一個道理。可我也知道,以我們這兒人的秉性,哪怕是戒嚴,不讓他們上街,讓他們哪怕醒了,也隻能在自己的屋子裏乖乖待著,他們也肯定會躲在門板後麵偷看,更不用說那些個賴子,還有稍大一點的有點懂事的小孩子,那他們肯定更要想方設法地找個可以偷看的地方了。

    可我卻能感覺到,這些鋪子的門板後麵是沒有人的。

    人氣,這個說法很玄,但我確實沒有從那些鋪子的門板後麵感覺到有什麽人氣。其實人氣也可以說是人身上的氣味。如果那些門板後麵有人在偷看,那麽多的人,他們身上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那一定是一股非常大的味道,我的鼻子雖然不如狗那麽靈敏,但也一定會有所感覺。可是我卻什麽感覺都沒有。

    我突然想到,或許整個村子的人,都不記得這輛大紅旗,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性,那就是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見到這輛大紅旗。

    所有的人都被撤走了。在這一天的清晨,在大紅旗出現在村口的時候,整個村子裏隻有我和小叔叔兩個人。

    我的小叔叔已經發散了,他像個真正的戲瘋子那樣把自己吊死在了古戲樓上。現在隻剩下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記得這輛大紅旗的人了。

    我站得遠遠的(因為那個時候的我站得遠,所以我現在看到的事物離我也遠,我看到那個大紅旗停在村口,離我大概二十來步的距離,我沒辦法再靠近了),我看到那個大紅旗的車門打開了,又下來一個人,看上去大概四十來歲,也是穿著那種四個口袋的軍外套,這個人看上去的軍銜應該要比其他人都高,因為剛才下車那幾個人,見到他雖然沒有敬禮,但是後背都下意識地一挺。

    這個人下了車之後,先環視了一圈,他好像對這一片寂靜的山嶺鄉村感到滿意,雙手插在口袋裏,頻頻地點著頭。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很斯文,不像是個軍人,倒像是個學者。他跟另外幾個人說話也是輕聲慢語的,我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但是我能從他說話的架勢裏麵感到一種特別的腔調,就是他所說的每個句子都是降調,他的聲音雖然輕,但因為他的每個句子都是肯定句,每句話裏麵都會有很多停頓,每說一句話都是往下壓的調調,就會讓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這讓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權勢的人是這樣說話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官腔吧。

    我的小叔叔也聽到了這個人的聲音,我的小叔叔是個瞎子,瞎子的耳朵一般要比普通人來得靈敏,我聽不到這些人在說什麽,但是我的小叔叔應該聽得到。這個正在說話的人究竟是個什麽官呢,我很好奇,我去看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還是用那種討人厭的模樣叉著腳站在那兒,偶爾用那隻沒有卡在我脖子上的手去撓一撓鼻子尖,我看不出來他究竟認不認得這些人,但我知道,他的心裏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是很清楚的。那個年代,一個普通老百姓,如果不是他心裏知道要發生什麽事,看到麵前這種架勢,早就嚇趴下了。我的小叔叔在這些官員麵前還能保持鎮靜,說明他是胸有成竹的。

    我等著這個看上去一派斯文,同時又官腔十足的男人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但是他又迴到車裏去了,確切地說,他是把半個身子探進車裏,在跟什麽人說話。這讓我意識到,原來這個人還不是這些人當中級別最高的官。

    怪不得我的小叔叔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沒有反應,這並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這個大紅旗裏麵,坐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大人物?

    我好奇極了,我的心裏想了好幾個可能性,如果不是那個時候毛主席他已經去世了,我覺得車裏坐的是他老人家也說不定。這間接說明了我這個人在政治上還相當的幼稚,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一輛大紅旗就讓我浮想聯翩了。

    可是我沒有想到,哪怕我已經想到了各種離譜的可能性,最後從車上下來的這個人,還是讓我大吃了一驚。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從那輛大紅旗裏麵走出來的最後一個人,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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