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了劇院。

    這個破舊的老戲院常常出現在我兒時的夢境裏,戲台兩邊照例掛著褪了色的紅布幔子,懸下些稀稀拉拉的流蘇,中間是一盞滿天紅,戲台上鋪著木頭地板,拙劣的燈光一照,就變成了土黃色,映得台上的演員麵色如土,一個個模樣都很難看。

    那一天晚上,我又夢到了老戲院子,它還是跟過去一樣,褪了色的紅幕布,土黃色的舊戲台。站在高高的戲台上的是一個穿得紅豔豔的旦角,臉上塗得紅紅白白,那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倒是一點兒也不麵色如土。這個小旦真是標致好看,一雙水盈盈的杏眼隨著那兩根顫巍巍的蘭花指瞧過來又瞧過去,嘴裏咿咿呀呀地唱個不停。台上隻得這旦角一個人,黑漆漆的觀眾席也隻有我一個人坐著,可台下拍手的叫好的卻沒完沒了,這老戲園子裏好像擠滿了我看不到的人。那個旦角邊扮邊唱,越走越往台前頭來了,這時才看得出來,這是個男旦,可那身段做得比女人還柔,台下又是一陣轟然叫好的,隻見那男旦對著台下福了又福,自水袖裏拿出兩隻手,手上也打了粉,就用雙手把那張粉臉一捂,一揉,再一抹——

    夢到這裏,我就醒了過來。據說醒是一種自我防禦機製,防止做噩夢的人在自己的夢裏被嚇死。我不知道,如果我繼續夢下來,夢裏頭那個旦角的臉會變成誰的模樣。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我還在夢裏,我就已經知道了,我絕對不會看到這張臉變成可怕的模樣,因為我已經猜到了,戲台上的那個旦角是什麽人扮的,我知道那個人是不會讓我看到他變成那副樣子的,是他叫我醒過來,不讓我繼續夢下去的。

    我猜到了,我夢裏頭戲台上的那個旦角,就是我的小叔叔。那一身紅豔豔的戲袍,就是《蘇三起解》裏頭的女罪衣,上下兩截,紅得跟出血似的,蘇三穿著它唱十大恨,我的小叔叔臨死之前唱的最後一出戲,就是蘇三起解,他唱完之後,就在那個古戲台上吊死了。這是我的奶奶告訴我的。我並沒有親眼見到。

    我的小叔叔去世的那一年,我正在某座城市念大學,因為某場眾所周知的運動,我沒有迴去奔喪。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那場短暫的運動將對我的人生產生怎麽樣的影響。我後來常常會想,如果那一年,我選擇迴家奔喪,而不是留在城裏參加那場運動,我的人生會變得很不一樣,想著想著,我就會覺得,說不定我的人生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小叔叔對我沒迴去赴他的喪的報複,他一向就是個小心眼的人。

    那一年是個沒有立春的盲年。很多人說起那一年,都會說出各種各樣的預兆,例如那一年頭上某條古老的運河突然幹涸了,某片山林裏的大火一連燒了好幾個月,某個地方的女子生下了一窩耗子,某座禪寺的高僧圓寂前留下了一首藏頭詩,其中蘊藏了一個名字,在那一天的秋天得到了驗證。

    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來說,我的小叔叔決定在那一年死去,卻是一件毫無征兆的事。他的自殺和那場臭名昭著的運動沒有任何關係,對一個消息閉塞的小村鎮來說,他們所知道的那一星半點消息,讓這場運動甚至連成為人們茶餘飯後吹水的添頭都沒有資格。時至今日,我們村裏的人說起那一年,仍然是說“戲瘋子上吊的那一年”。我的小叔叔一生愛出風頭,就連死也不例外。那一年他在村子裏掀起的風波足以讓男人們在飯桌擺好前吹水吹個夠。他的風頭蓋過了那場注定要被人們遺忘的短命的運動。

    我的奶奶說,小叔叔是穿著蘇三起解的戲服上吊死的。很多地方戲種裏麵都有蘇三起解這一出戲,有的是唱三大恨,有的是唱十大恨,從唱詞到唱腔,每派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共同的,就是但凡你唱蘇三起解這出戲,你就得穿紅色的女罪衣。那其實是非常好看的一出戲,蘇三穿著一身血紅血紅的女罪衣,被公差押解去太原複審,她離開了故鄉,來到了陌生的大街上,這裏的人們不知道她曾經是個非常有名的妓女,贖身做了小妾之後被人誣告成死罪,也不知道她曾經對一個名叫王金龍的嫖客有情有義。他們所看到的就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囚犯,穿著一身專門給死囚穿的紅罪衣,人們都在好奇地打量,私底下議論,這個女的到底是犯了什麽事。蘇三就這樣被公差押著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被人們這麽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被議論著,也有輕浮的年輕人上來前問她,像她這般生得周正的小娘子,為什麽會落到這種地步呢。於是蘇三就在這滿大街的陌生人麵前跪了下來,用她那張在當妓女時唱小曲唱得十分伶俐的嘴述說起自己的身世冤屈,請來往的君子聽聽她的故事,她要一口氣唱出她人生中的十大恨事。這是一段很長的戲文,通常戲台上這十大恨唱完之後,台下都是掌聲雷動。我在縣城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上了年紀的老人來看這個蘇三起解,他這一輩子大概看過不同人演這個戲十幾遍二十幾遍,可這十大恨唱完,照樣會聽得淚光花花的。還有人專門把蘇三起解寫成戲歌,還有幾個流行歌手也唱過蘇三起解,把它改成了流行歌曲,但這其中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就是恨,是被判了死刑無處申冤的恨,是隻能對滿大街的陌生人訴說,卻沒有一個人能幫得了她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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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屬於柔弱者的絕望的恨,一種傷害不了別人的恨,所以才會格外地令人同情唏噓。

    但我不知道,如果蘇三就在那一刻死去了,她的十大恨會不會令她化身為身穿紅衣的女鬼,在人世間進行淒厲的報複。中國的許多誌怪小說都這麽寫,讓那些被迫害死的柔弱女子化身為厲鬼,讓她們得以報仇雪恨。蘇三起解隻是一出戲,這出戲到蘇三唱完了十大恨就結束了。人們愛聽蘇三起解,是因為他們知道蘇三的故事裏,最終她的冤屈是得到了伸張,這樣他們一麵聽得傷心感動,一麵又不至於聽得太難過,平白憋屈了自己。

    可是對於我的小叔叔來說,蘇三的一生,就在她唱完十大恨之後戛然而止了。他是在唱完十大恨之後穿著血紅的女罪衣上吊死了。據說紅色的衣服,尤其是女人的紅衣服,是最兇險的詛咒。如果有人穿著女人的紅衣服上吊,就表明他死後不想轉世投胎,而是一心一意要化身為厲鬼,要留在人世間進行報複。

    所以當村裏的人們發現我的小叔叔是這麽上吊死了,他們氣憤而又駭異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小叔叔穿的那套蘇三起解的女罪衣,是他在縣劇團的時候穿過的。按理說這是縣劇團的戲服,是集體的公共財產,可不知為什麽就會在小叔叔這裏,他還有好幾套戲服,都是過去他在縣劇團穿過的,後來他看管古戲樓的時候,就給那幾個蠟做的假人穿了。那套女罪衣也是小叔叔從縣劇團偷拿迴來藏在古戲樓上的嗎?我不得而知。他在古戲樓上有一張帶抽屜的寫字台,是專門歸他用的,雖然我從沒見過小叔叔寫字,但那寫字台裏麵很可以藏點東西,說不定那套女罪衣就是藏在這裏頭。因為我的奶奶說,那一天早上,我的小叔叔是跟平時一樣,穿著黑布褂子,卷著褲腳管,露出一節蒼白的小腿,晃著用繩子紮起來的鉛皮飯盒出門的(那個飯盒也是小叔叔從縣劇團帶迴來的,上麵打了一個鋼印,那時在鄉下算是非常洋派的東西了)。船家渡他去古戲樓之後就離開了,晚上去接他的時候,發現四個假人中間多了一個假人,再仔細一看,是我的小叔叔兩腳懸空地吊在那兒,身上穿著蘇三起解的女罪衣,他就像一個時間靜止的鍾擺,非常安靜地吊在那兒。那船家傻了眼,他沒有敢下船,就在船上張望著,突然聽得一片寂靜之中有滴答滴答的聲音,那其實是我的小叔叔還沒完全吊死,從他身體裏頭流出來的各種液體,流到地板上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那個船家不知道,他看到四個假人中間吊了一個死人,非常害怕,根本沒敢細看,就匆匆忙忙地把船搖迴來了。

    就有幾個人說聽到下午古戲樓那邊有人在唱戲,唱的是蘇三起解。還有幾個遊客也說他們看到了,那個隔著水的古戲樓上突然演起了戲,還很遺憾沒有船可以坐過去看。

    那個船家迴去之後就發了高燒,不敢再去了。換了一個不怕晦氣的船家,叫了幾個村裏的年輕人,要去把死人給帶迴來。這些人聽說要上古戲樓,都很興奮。這是一個小地方,生活無聊,鮮少有好玩的事發生,戲瘋子上吊的事一下子就傳遍了,就連鄰村的人也知道了。那些遊手好閑的年輕人都互相招唿著,“上古戲樓去!”那個船家原本隻想叫幾個人過去壯膽,結果變成了一大幫人聚在岸邊,就跟過節一樣熱鬧,小孩子也跟著起哄,嚷嚷著跑來跑去,就連狗都興奮得竄前竄後,亂吠亂叫。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晚了。鄉下地方不比城裏,除了住著人的地方有燈,可以方圓幾百裏都沒有一點亮頭,要是月亮不肯出來,這一旦天黑了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地黑。古戲樓離這裏其他開發過的景區遠,那片河上沒有燈,上了古戲樓,他們也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兒。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小叔叔是怎麽個死法的,隻聽之前那個船家說戲瘋子上吊死了,光是這樣,他們想到黑燈瞎火的去一個有死人的古戲樓,心裏就已經有點發毛了。有人就說,反正人都死了,要不等到明天白天再過去,這大晚上的抬死人也不方便。這個時候村裏幾個有話份的老人就發話了,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死人在古戲樓裏過夜,那裏臨水,原本就陰氣重,屍體在古戲樓裏擱一夜,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讓船家趕緊帶著那幾個年輕人撐船過去,把死人給帶迴來。

    那個船家一開始不肯去,後來說好村裏給他五十塊錢,他就答應去了。那幾個跟他去的年輕人倒是不要錢,他們是去看熱鬧的,古戲台上吊死了一個戲瘋子,這種事不是每天都遇得到的,村裏幾個老人又把這事講得很兇險,就讓他們越發起勁了。這其中有一個名叫兆旺的,我這裏寫的這些事就是跟他聽來的。兆旺的在我們這兒是個賴子,他誇耀自己從不下地幹活,我不知道他靠什麽過活,他一直就在村口吹水,我也不知道他說的那些事到底是真是假。我給了兆旺的一包中南海,他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收進衣袋裏,還是抽自己的土煙,我離開家久了,已經抽不來這種自己用舊報紙把碎煙葉卷起來的土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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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個兆旺的嘴裏,我聽到了很多我的奶奶沒有跟我說的事。兆旺不知道上吊的那個是我的小叔叔。兆旺說,戲瘋子上吊的那一天晚上,月亮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懸在半空中。雖然隻有半個月亮,但卻亮得逼人,把一片河水照得白花花的。他們幾個年輕人上了船,一開始還很興奮,就在那兒互相發煙,說些開玩笑的渾話。就在這個時候,又上來了一個人。

    那個船家急著要快點把事情辦完,見到那麽多人圍在岸邊看熱鬧,有的說是要去,結果上了船又反悔了要下船,還有不該去的小毛孩子一個勁地偷偷往船上溜,被趕下去又偷跑上來,那個船家已經很不耐煩了,見到這個人一聲不吭就上了船,便生氣嚷起來了,說看看你這個人,胡子老長,一把年紀,偏硬擠上船來,跟後生仔湊熱鬧,丟人哩。這個人把擋著半張臉的鴨舌帽一掀,瞪了那個船家一眼,說,這個船我坐不得?船家一看這個人是羅伯,就不吭聲了。這一船的年輕人看到羅伯上了船,也都不敢再亂開玩笑了。

    兆旺問我認不認得羅伯。我便搖頭,其實我從小就認得羅伯,他算是村裏的老革命,是我們這兒很有話份的人,為人很正氣,前幾年去世了,靈棚搭了半條街,好多人都特地趕迴來看他,都念著他對村裏的好處。但不知道為什麽,我自小就跟羅伯不對付,據我的奶奶說,我看到羅伯從來不肯喊他,我後來知道,這是有原因的。我小時候就有預感,我將來要跟羅伯結仇,因此無論這個人多正派,我都不肯多看他一眼,不跟他多說一句話。

    就是這個羅伯,就是他的一句話,叫我的小叔叔最後不得入土為安。

    我的奶奶什麽都沒告訴我。這些事,都是我從兆旺那兒聽來的。兆旺說,戲瘋子上吊的那個晚上,天上隻剩下半個月亮,可這半個月亮卻比十五的整個月亮還要亮,明晃晃地懸在他們頭頂上,一路跟著他們的船走,把船旁邊的水浪都照得白花花的,顯得月亮越發地亮,四周越發地漆黑。有人說這月亮看上去邪乎,照得人心慌,幾個年輕人就唱起歌來壯膽。那時候的流行歌曲,無非就是廣州那裏流行過來的鄧麗君之類,何日君再來,那一把甜嗓子唱的靡靡之音,叫這些鄉下土老爺們直著嗓子唱起來,在大晚上聽起來估計是挺寒磣人的,羅伯聽不下去,吼了一聲,唱個卵,再唱,把你們的卵都唱掉。(卵就是蛋,是我們這兒罵人的話。)我們這兒的年輕人都是從小被羅伯罵大的,都悚他幾分,不敢還嘴,於是就收了聲。

    那船頂著白花花的月光,在一片安靜的水聲中往漆黑的古戲樓撐過去。

    兆旺說,平時很少有人去古戲樓那兒,他那天晚上去了,才發覺古戲台的陰氣真是重,那船往前進一篙,就覺得身上涼了一分。同船的人也都跟他一樣,覺得身上發冷,心裏發慌,互相之間拿眼神看著,都有些疑神疑鬼的。跟兆旺一起去的有個人叫薑伍,是兆旺的小舅子,是我們這兒一個運水產的,後來發了財,不在這兒住了。兆旺說,他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讓我去找薑伍一問就知道。他說那天晚上,就是薑伍先伸直了腦袋,往船外麵張望了又張望,兆旺就忍不住問他,看什麽呢,小心你掉水裏去。薑伍就壓低了聲音(但又不是壓得特別低,故意讓羅伯可以聽到),說,他倒寧願現在就掉水裏,立刻掉頭遊迴去,也不想上這古戲樓去了。兆旺說,這船還沒靠岸呢,你就熊了啊,我姐怎麽找了你這麽個人。他的小舅子就著急說,你聽,你自己聽!

    兆旺就豎起耳朵去聽,他什麽也沒聽到,就聽到那船篙下去的水聲,嘩啦嘩啦,船上其他人聽到薑伍這麽說,也豎起耳朵去聽。薑伍說,你們聽,這水裏頭,好像有人在撚弦兒。薑伍這麽一說,兆旺再去聽那水聲,嘩啦嘩啦裏頭,果然有撚弦兒的咿呀半聲。薑伍又說,你們聽這風裏頭,好像有人在打司板。兆旺用兩隻手籠著耳朵去聽,風裏頭好像真的有空空的聲音,像是什麽人在打司板。其他人也都說聽到了聽到了,有打司板的聲音,有撚弦兒的聲音,好像還有人吹笛子,嗚嗚咽咽的,聽起來像是在演哪個文戲場的過門,這些聲音若有若無的,也不知打哪裏來,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是哪戶人家在看戲曲節目,把喇叭開得那麽響,聲音傳得那麽遠。

    興旺說,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聽到了吹奏班子的聲音,隻是並不像人們一口咬定的那樣,真的聽到了戲瘋子在唱蘇三起解,那隻是一些若有似無的聲音,蕩在水麵上,你要說那是風聲,卻又仿佛能聽出調兒來,聽著聽著,忽而又沒聲了,四下一片靜,叫人心裏直發毛。有一個人就問,說,你們有沒有去過那古戲樓上頭,那古戲樓上頭有四個蠟做的假人,其中有一個吹笛子的,有一個打司板的,還有一個好像是撥琴的。他正說著,突然聽到什麽東西錚咚一下,那聲音聽著就是從古戲樓裏傳出來的,那人被自己嚇得連忙捂住嘴巴,瞪大了一雙眼睛,把船上的人給看著。另一個人就叫起來,說,你看,你看,那古戲台上好像真的有人在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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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伸長了脖子去看,那船離古戲台還隔著一大片水,古戲台上背著光,漆黑一片,根本什麽也看不見,可就是有人說看到了,那古戲樓裏有光透出來,可不是一般電燈泡的光,是紅光。那人說,他剛才用眼角瞥見了,一轉頭去看,那紅光就滅了。可就這麽一瞬間,他看到那戲台的東邊角上好像是站著個假人,穿著不知道什麽年代的長衫,手裏在打司板,頭還一晃一晃的,說得煞有其事。被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都覺得那古戲台上的一片漆黑裏麵,真的是有四個假人在吹奏彈唱。之前叫大家看古戲台的那個人是個二愣子,原本隻想亂喊一聲,唬一唬人來耍,被幾個人一說,那個人自己心裏也毛毛的,不敢再亂說話了。他剛才這麽一亂喊,幾個人一慌一嚷,船家也不撐篙了,他也不看別人,就把羅伯給看著,說,這條船上您老人家話份最大,這會子就等您發個話,您說這古戲樓,到底去還是不去。

    羅伯陰著臉,坐在那兒,說,叫你去之前就說好了,五十塊錢,你把死人撐迴來,這敢情是瞎白話?你找了這幾個嘴邊沒毛的後生崽子,我就知道他們一個也不管用。你不敢去,也行,你把篙給我,自己跳下船遊迴去。

    那船家動了動嘴皮子,沒發出聲,是在心裏罵人,但他怕羅伯,不敢罵出聲。

    羅伯把船上的其他後生崽子也給看著,說,你們有哪個縮卵的,趁早也給我跳下船,自己遊迴去。再怪叫怪叫的,也不用上古戲樓了,我一腳就給踢下船去。

    兆旺說,羅伯不愧是老革命,這幾句話說得,一下子就把場子給鎮住了。這比現在的領導當得有藝術多了,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個兆旺嘴裏總會蹦躂出幾個不倫不類的新詞,他就這麽把羅伯給誇了又誇,聽得我心裏很不舒服。

    兆旺還說,羅伯雖然是個老革命,但也搞迷信活動。他看到羅伯上了船,也不說話,就一個人坐在船尾,一直在點煙,吸兩口就滅在水裏,吸兩口就滅在水裏。兆旺一開始不明白,這算是有錢燒得慌還是怎麽著,後來想通了,這是拿香煙代替香燭在敬水鬼。兆旺說,他想通了這一節,就知道羅伯的心裏其實比他們都怕。別人怕,例如他姐夫薑伍怕的事,兆旺就不怕;但是連羅伯這種人都怕的事,兆旺就不得不怕了。兆旺現在知道什麽叫作上了賊船,他不敢跳下船遊迴去,他心裏知道,要是他真的跳下船遊迴去了,這輩子就別想抬起頭來做人了。其他人也都一樣,雖然心裏怕得很,但都不敢說出來,就盼著別人先說出來,一起造這個羅伯的反,但誰也不肯先說出來。

    羅伯生了一雙對眼,平時看東西正常,一瞪人就成對眼。他就用這雙嚴厲的對眼把船上的人給看著,看他們哪個敢逃,就好像他是押解他們的公差,要押他們上古戲樓去。船上的人都被他看得不作聲了,他才算滿意了,把眼睛移開去看別的東西了。

    就在這一船寂靜當中,船家把船靠上了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古戲樓。

    兆旺說,他過去一次也沒有上過古戲樓,光聽別人說,戲瘋子在古戲台上擺了四個假人,還給他們穿上戲服,臉上化了妝,看上去跟四個僵屍似的,一不留神看到會被唬出一身冷汗。再加上來的一路上就有人不斷地說看到過半夜裏戲台上那四個假人如何活了過來,在那兒吹吹奏奏,說得活靈活現的,兆旺的心裏麵就特別地怵那四個假人,怕死人倒在其次了。那船一靠上古戲樓,他就仰著脖子往那戲台上張望。那個時候,白花花的月光正好照在戲台上,那戲台就像被雪洗過一樣明晃晃的,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兆旺記得他來之前聽說,戲瘋子就是吊死在戲台上,掛在那四個假人的中間,可他瞪大了眼睛去看,卻什麽也沒有看到。

    那船靠上了古戲樓底下的石頭邊兒,船身一震,船上的人也都跟著一震。明晃晃的月亮底下,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戲台上是空的,那四個假人也好,吊死的戲瘋子也好,全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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