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醒來時,有刺眼的日光透過窗欞,斜斜地射到了幹淨的屋地上。堂屋外的鍋屋裏,傳出隱隱地說話聲。似乎有自己女人的聲調,卻始終聽不出另一個說話的人是誰。酸杏估摸著,現在的時間大概也有八、九點鍾樣子了,知道女人心疼自己,夜裏又使過了力氣,沒有提早叫醒他,讓他多睡一會兒的。他趕緊爬起身,穿衣下床,走到戶外寒冷卻明淨的天光裏。

    因了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屋外景物早已變得麵目全非。原本附著在枝條上的枯葉,都隨夜裏的寒風吹落殆盡。僅剩了稀稀落落的葉片,依然頑強地守候在枝椏間,在明顯寒冷了的山風中瑟瑟發抖,搖搖欲墜。地麵上鋪滿了一層散亂的枯葉,在潮濕的地麵上翻滾了一夜,又被人無意地踩踏一通,便髒兮兮地躺在那裏,色彩盡失,嫵媚頓消。把平日裏深深遮掩起來的醜陋一麵,無可奈何地暴露在天光人眼裏。

    酸杏聽出了在鍋屋裏與自己女人說話的是木琴。他甚感驚訝,不明白木琴怎會不請自來,一大早就突然出現在自己家裏。這是酸杏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又悄悄地退迴到堂屋裏,細聽著倆人熱切地談話,心裏急急地猜測著木琴前來的意圖。是國慶或是人民有了啥事麽,叫她必須親自前來講說。但聽到倆人說話時語氣的熱切勁兒,似乎沒有什麽嚴重事情發生。他的眼前一亮,會不會是木琴為京兒和葉兒的事,專程來的呢。也許京兒的意見征得了全家人的同意,便讓木琴親自出馬,確保更大的勝算。也許是木琴覺得兩家結下的疙瘩太大,必須自己前來方能解開,重歸於好,以保證倆娃崽兒親事的圓滿成功。

    酸杏忽驚忽喜地瞎想著。就聽自己女人說道,讓你等了這麽久,我得去叫醒他呢。

    木琴說道,不急的,就讓大叔再睡會兒吧。

    酸杏女人推開鍋屋門,邊走邊迴道,也早到該起床的時辰哩,太陽都升起八杆子高了呢。

    酸杏女人推開堂屋門,見酸杏站在屋地上。正琢磨著什麽。她剛要出聲叫他,被酸杏擺擺手製止住了。

    酸杏悄聲問道,木琴咋到咱家呀,有啥急事麽。

    女人也立即悄聲迴道,不知吔。都來大半個時辰哩,也不讓叫醒你,也沒說啥事呢。

    酸杏沉思片刻,說,你少說話,等聽聽她要說啥事,咱再打算哦。

    說罷,酸杏立即大聲問道,是他嫂子來了麽,快進屋呀。昨夜風寒,料想今兒沒啥事,就睡了個懶覺。反倒把你給關在門外一早晨哩,該死呢。一邊說著,一邊係著衣服扣子,跨出了堂屋門。

    木琴也聞聲出了鍋屋。她笑道,是呀,京兒爺倆也是賴在床上不起來,現今兒可能連飯還沒吃呢。

    酸杏忙把木琴讓進屋裏。酸杏女人麻利地給倒上了一杯白開水,又趕忙退出了屋子。屋裏就剩了酸杏和木琴倆人。

    木琴說,大叔,一大早跑了來,就驚你的好睡呢。

    酸杏忙道,年紀大了,還有啥好睡哦。要不是礙著這場風寒,我早就起床哩。不在屋裏院外轉悠上三圈五圈的,胳膊腿腳就一天不舒坦。

    木琴不再跟他兜圈子,單刀直入地直奔主題。她說,大叔,我今兒來,是跟你請教來的。讓你給琢磨琢磨,替我拿個主意,看這事能不能辦成,怎樣才能辦好。

    酸杏還以為木琴是來提說娃崽兒的親事,心下竊喜。他嘴上卻謙虛地道,嗬嗬,我能給你拿啥好主意吔。原先咱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都是你幫我拿主意的。你的主意中肯又實際,辦起來又有效,還沒有能難倒咱的事呢。

    木琴說,還不是你掌舵掌得穩呀。辦起事來又不死板教條,隨機應變。連公社裏的那些人精兒們,也不敢小瞧了咱。

    說到這裏,倆人又迴想起當年跑公社創辦學校、衛生所及大鬧中學的事。一幕幕的場景立時擁到眼前,曆曆在目,清晰可見。倆人又就著這些舊事說笑了一陣子,氣氛異常熱烈友好,心情也異常輕鬆愉快。酸杏還吹噓道,我還沒忍心拿出賴皮法使呢。要是都使出來,那個楊校長可憐巴巴地就要下跪了呢。

    木琴道,這次過來,也是跟你商量個大事體。你一定得替我細琢磨,拿個穩主意哦。見酸杏在認真聽自己說話,木琴便把修路的打算講了。同時,她詳細地擺出修路的原因、理由、規模,以及村裏所具備的優勢和麵臨的劣勢和困難。

    酸杏一下子沉默了。他沒有料到木琴是為這件事來找自己的。同時,他也吃驚木琴的胃口這麽大,竟要把窄窄彎彎的羊腸小道修成四米寬的筆直大路。對小小的杏花村而言,不說這樣的工程如何浩大,就是這想法本身,也足以讓酸杏瞠目咂舌了。酸杏何嚐不知這修路的重要性。早在自己當道的時候,他就曾有過這樣的想法。把道路修成走車的大路,方便了村人不說,僅是交公糧的時候,也不會整日為牛車行駛的安全問題擔驚受怕了。但是,掐指粗略算來,所需的人力、費用等各種各樣的難題和困難,讓他最終又徹底放棄了這樣的打算。

    酸杏沉思著,認真掂量著其中的厲害所在。就如自己依然在幹著村支書,仍在責無旁貸地履行著支書的職責。他問木琴,這可是個大工程哦,不是修田埂壘塘壩那麽簡單。這人員呀,用工呀,資金呀,****車輛什麽的,不考慮周全了再動手,恐怕就要半途而廢呢。與其弄到那般地步,對上對下交代不了,反不如趁早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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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琴心中一陣兒激動。她沒想到,酸杏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推脫或責怪的意思,更沒有袖手旁觀,等著看自己的熱鬧。他是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著想,替公家打算,就連丁點兒的私人恩怨也未涉及。這讓木琴大喜過望。木琴趕忙把與鳳兒在路上考慮的比較成熟的想法和盤端出來,讓酸杏進一步幫自己謀劃。

    酸杏聽罷,半晌兒不言語,而是猛勁兒地吸著辛辣的旱煙袋。屋子裏充滿了刺鼻的煙草味兒,嗆得木琴不停地勉強壓抑著小聲咳嗽。

    過了一大會兒,酸杏將煙袋鍋重重地磕在屁股下的杌子腿上,說道,要我看,這修路是個大好事,也是長遠的事。早晚都要搞,那就晚搞不如早搞。再拖下去,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哩。真要動手的話,首要的是先弄到錢,才能買來****啥兒的。沒有這些,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玩不轉呢。跟上級要求點兒,恐怕也無濟於事。公社的錢更是僧多粥少,撒芝麻鹽似的全公社哈撒一圈,留給咱村的還能剩多點兒吔。隻能靠咱村人自願集資了。可這集資要小心呢,村人都窮哦。現今兒,靠著上邊政策好,總算吃飽了飯穿暖了衣服,口袋裏卻空癟呢。除了今年你領著賣了點兒杏果,收了點兒錢,哪兒還有進錢的門路呀。這集資的事,一定要辦穩妥嘍。搞不好,修不成路不說,怕還要鬧出亂子呢。

    木琴趕忙迴道,我想先在村人中摸摸底,看看有多少同意的,再舉動。這集資,也不能白白地集,由大隊打欠條。一旦路通了,進錢的路順了,大隊要連本帶息償還呢。

    酸杏重重地點頭,說道,這樣也好。一定得跟村人講清楚哦,別讓他們在背後說三道四的。這條路子還可以趟趟試試。

    這個大事,得到了倆人的認可。似乎仍然是倆人在搭班子研究大隊的事體,全然忘記了身為村支書的木琴在與這個已是平頭百姓的酸杏探討村中大事。

    直待木琴歡天喜地地走了,酸杏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是被木琴趕下台麵的普通村人了,不與她為敵也就罷了,咋還要不由自主心甘情願地替她琢磨公事呀。他後悔起來,在心裏一個勁兒地罵道,真是白日撞見鬼哩,老糊塗了呢。看來,婆娘說得不差吔,自己還真是有官癮呢。都下台這麽多時日了,竟還掛念著大隊的事。一見木琴來提說,就摸不著南天門了,鹹吃蘿卜淡操心,念的是哪一捆經,唱的是哪一出戲呀。同時,他也暗地佩服木琴的心計。因了管理杏林的事,讓他酸杏給鬧了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這迴算是長了見識,知道了自己的厲害,便先來試探他的主意。一旦做通了他的工作,其他人也就都好擺弄了。

    酸杏懊悔了半天。又想,這修路的事的確是件大好事,是為村子前途著想,為娃崽兒們的今後前程著想,也算不得自己多管閑事。幫著木琴參謀琢磨,應該是他酸杏份內的事。誰叫他還是杏花村的一份子呢。這麽想下來,心裏的懊惱才算平息了,而肚子裏卻又咕嚕嚕的叫了起來。

    他一疊聲地喊女人快點兒端飯,快到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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