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初。潼關下。


    張鳳翽終於還是接到了袁世凱調任他到京任職的通知。出於無奈,張鳳翽隻好放棄了自己的家小,孤身一人在副官的陪同下,兩騎出湖北。定著“揚威將軍”的名號,由山路一麵瀏覽著大好山河,一麵遺忘著三年來的水火拚殺。


    到了潼關下,看著巍峨卻以破碎的關隘,張鳳翽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的落寞竟然一下子再也難以控製,他感慨自己昔年的往事,預看還未出現的黑暗未來,終於,一滴淚,戳破了他的眼睛。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有的人,英雄一世,卻因情神傷;有的人,落魄一生,卻為愛悲鳴。這都不是英雄,哪怕曾經的你,還是英雄的話,隻是為情為愛,傷心欲絕,哪怕是一滴淚,在落下的時候,也淹沒了你一切的風光,那時,你不過就是一隻毫無骨氣的豬。


    這話不完全對,但是至少對於張鳳翽來說,這就是他學到的真理。他在幾十年來,從沒有愛過一個人,更沒有一個人會來愛他。


    他的一生的孤獨的,但是他卻樂意如此,至少在他的眼中,還有一個夢想,還有一個他願意付諸一生的期望。可是一切,破滅了。


    袁世凱的調令、陸建章的來臨,湖北督軍易主……這一切來的太快了,快的他都來不及反應,更不要說去學會適應。


    張鳳翽心裏的苦,一切的傷情,皆是源於此處,卻又終於此處。對於此時的張鳳翽來說,他一切的構想都成了不再可能實現的泡沫。


    蔡鍔是他的榜樣,可是這個人,曾經卻是他常常用來取笑為樂的對象。他笑蔡鍔鋒芒太盛,不懂拒絕,他笑蔡鍔擁兵數萬,遠在邊陲,卻像狗一樣,被袁世凱牽著鏈子拖到了北,京。


    他笑蔡鍔名不副實,什麽驍勇儒將,膽識過人,到了北,京還不是對袁世凱搖尾乞憐;雖然自己是袁世凱的手下,雖然自己沒有他蔡鍔那麽雄厚的根基,但自己絕不會同他那般,讓人可憐。


    但是,就是陸建章的到來,就是升遷他為陸軍參謀部次長的調令,就是湖北軍“衛戍”他公署大樓,就是湖北軍把炮口對準他老家的時候,一切的笑談,他曾經嘲笑的一切,竟然就這麽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且他還根本無力反抗;蔡鍔當年至少是風風光光的進京,是自己的選擇。可是自己拿,卻是被逼無奈,不得不來,而且他相信,到京的那一天,他不單單會和蔡鍔一樣,被人脫去將軍的製服,而且,在北,京那個地方,絕不會有袁克定、徐樹錚的鄭重歡迎。


    他之所以選擇騎馬進京,就是想再拖延一些時間,就是想讓自己有時間再看看這大好山河,有時間讓自己迂迴婉轉的,忘記一些不該有的記憶。


    “將軍。”張鳳翽身旁的副官,雖然沒有看到他那一滴淚水,卻也看到了他發紅的眼眶,這是他跟隨張峰輝十年來從未見到過的場景。


    在他的記憶中,張鳳翽永遠都是那樣堅強。


    當年的“秦隴複漢軍”總司令,不計較個人的生死得失,親臨戰場,用自己的軍刀,指明了軍隊勇往直前的方向。


    當年的陝西提督,一個人,站在八百馬匪的麵前,幾百支槍就這麽對著他的腦袋,他依舊款款而談,談笑風聲。一步步走進馬匪的大營,一個人,七個小時之後,提著馬匪頭子的腦袋,血不沾衣的迴來。


    還是他,當年創辦西北大學時,意氣風發,在一脈莘莘學子麵前,誓言要把他們培養成真正可以救過的英才,立下重誓,永不會讓這一脈書海文河,幹涸。


    為了西北的安定,為了國民的生存,為了整頓西北,不然民眾自取滅亡,就是這個紅著眼眶的男人,毅然決然,無視許多人的利益,下令禁煙,設置“陝西禁煙督辦”,且通電全省,並命令張雲山將軍,代其巡務全省,力求徹底禁止鴉片的種植。


    那個年月裏,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了他張鳳翽的命,可是他全然不懼;三次刺殺,兩次槍擊,他張鳳翽依舊如常。


    可是,現在,就在他的眼前,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赤紅了眼眶,在這巍巍關口下,駐馬不前。


    “將軍,您這是怎麽了?”副官試探著問他,語氣了多有冷寂的無奈,這是他心裏最真實的感受,也隻有他才願意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吐露給眼前的這個人。


    張鳳翽搖了搖頭,他沒有解釋,他不願意把自己的苦,加施在別人的身上,而是對副官說:“你看,這就是咱們的國家,雖然戰火連綿,雖然被其他列強欺壓,可是他還是這麽壯美。他還是巍峨佇立在這裏。你相信嗎,總有一天,國家將會登上列強的行列,總有一天,他還會把自己的壯美,揮揚到更高的天空。”


    副官聽他這麽說,也能夠理解他的心思,隻是他自己清楚,這不過也都是將軍自己的期望罷了。雖然這終有一天會成為現實,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怕是難以見到了。


    張鳳翽不知道,在他們離開湖北前,就有人想要了他的性命,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恐怕,張鳳翽已經不能在這裏感慨世事了。“將軍,您說的話,我當然相信,而且我也知道,您一定會重新奪迴一切的。”


    這是安慰的話,可是雖然張鳳翽知道,副官的心思,奈何這些話卻並非是他願意聽到的。張鳳翽歎了口氣,對副官道:“我要的不是權力,我的一切,隻有這幾身衣服而已。”


    “是。”副官點點頭,而後看了看前後左右,對張鳳翽道:“將軍,咱們還是趕路吧,天色也不早了。”


    張鳳翽搖搖頭,道:“不走了。”


    “不走了?”副官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所以又問了一遍。而張鳳翽卻是異常肯定的說:“不走了。”


    “將軍,那咱們今晚食宿怎麽辦?”副官臉色有些不好看的問道:“這裏可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將軍您還生著病,在這裏一夜,怕是不行吧,要不咱們還是再往前走走吧。過了關口,找一個旅店也好啊。”


    而張鳳翽卻是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麽,翻身下馬,走到這關口的前麵,仰望著滄桑洗滌出來的“潼關”兩個字。


    嘴裏不由的感慨道:“屠門大覺夢一場,醒來尤未熟黃粱。三年威信一朝失,自愧不如陸建章。”


    北,京,八大胡同,雲吉班。


    我此時正攬著美人與袁克定、楊度等人推杯換盞好不快活。這已經是我住在這裏的第四天了。而且這四天裏,天天如此,總是楊度一群人,結束了公署事務後,就直接來到這裏,我做東,和大家一起樂嗬樂嗬。


    雖然每天如此,但是今天你的酒席確實有些不同,因為今日的酒席上,有一個平常不會出現,而且永遠見不到他走進八大胡同這種桃紅柳綠之地的人。


    陸軍總長段祺瑞正是我今天的主客,至於其他人,就連袁克定在內,其實都是陪襯罷了。


    段總長上次剿匪歸來的時候,內閣將領傾巢而出,去往天津,車,站迎接,但是我卻是實在不巧,得了重病,而且加上咽喉舊疾複發,所以隻好作罷。在家裏休養,段總長非但沒有因此怪罪與我,反而還特意命徐樹錚代表他來看望我。


    這是好大的臉麵,好大的“恩賞”,我如何敢不迴敬。


    而且其實我早就想找個機會迴給段總長這份恩情,奈何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而且段總長自從上次河南迴來之後,一直說自己遠征勞累,不單單深居簡出,而且甚至公署的事情也都不去理會,交由徐樹錚一手操辦。


    我再三邀請,卻也不得段總長應允。也就隻好暫時作罷,而這一次,卻是因為徐樹錚那種出力,我這才能請動段總長大駕。


    至於我把宴席安排著雲吉班這種地方,徐樹錚是告誡過我的,這是不討喜的做法,但是沒有辦法,我是實在不願意離開這,最後徐樹錚擰我不過,費勁了口舌這才把段祺瑞請來這麽一個地方的。


    “段總長。”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對坐在主位的段祺瑞敬酒,道:“先前段總長凱旋,蔡鍔身感重病,未能迎接,還望段總長贖罪。”


    段祺瑞笑了笑,用手摸著自己的胡子,對我道:“蔡將軍客氣了;我聽說了華甫的那一番講話,他說的沒錯,我身為陸軍總長,剿匪是在我的職務之內的,履行職務罷了,沒有必要勞煩眾位將軍遠迎,蔡將軍身體不好,還是要多多修養才是。”


    說罷,我與他喝了一杯,而後小鳳仙幫我斟滿酒,我又對段祺瑞道:“前夕蔡鍔病重,段總長委徐次長親來探望,蔡鍔深為感慨,著一杯酒,全做答謝,多謝段總長關懷下屬,多謝徐次長屈身蒞臨。”


    段祺瑞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而徐樹錚也是向我舉杯致敬。


    敬過酒後,宴席上又恢複到了之前的氣氛,大家推杯換盞,而且此時,剛剛一直很少說話的段祺瑞卻突然提起杯子對我道:“鬆坡啊。”


    “段總長!”


    段祺瑞擺擺手,道:“這是私事,是私事;剛剛不是衣襟敘過公禮了嗎,鬆坡不必如此,叫我一聲芝泉兄也好,要麽直接叫我老段也行啊。”


    我忙道:“段總長說笑了,蔡鍔不敢。”


    見我如此,段祺瑞也不再堅持,而是對我冷不丁的說了句:“鬆坡你身體不好,我倒是沒看出來啊。這種地方你都能一住數天,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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