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死


    周清從來不知道活著竟會如此痛苦。


    她得了天花,高燒不退,渾渾噩噩躺在床上,麵頰深陷,瘦成了一把骨頭。


    門外傳來中年婦人響亮的聲音,“你們家那個病婆娘還沒死?天花可是髒病,就算斷了氣也得趕緊燒了,否則沾上晦氣,誰都跑不了。”


    說話的是鄰居吳大娘,周清自認從來沒有對不起吳家的地方,甚至還在吳大娘病重時,自掏腰包給她治病。


    升米恩,鬥米仇。


    周清一開始不信這話,總以為與人為善就會得到福報,但人心最是複雜,與她所想的全然不同。


    兩眼湧出渾濁的淚,她顫抖不停。


    婆婆羅氏語氣帶著埋怨,開口道,“我兒子倒了血黴,才會娶了這麽個水性楊花的賤人,好吃好喝養著她跟孽種也就算了,臨到死還不放過我們,真是造孽!”


    周清愣了一下,她想起才四歲的兒子,眼淚落得更兇。


    要是她死了,錚兒怎麽辦?羅氏肯定不會好好對他,羅豫看似溫和,實際上卻生了副鐵石心腸。


    砰!


    周清摔在地上,她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慢慢往門口的方向爬去。


    院子裏的羅氏跟吳大娘聽到了動靜,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隻見門板緩緩開啟,滿臉膿包麵容猙獰的女人探出頭來,有氣無力道,“婆婆,我馬上快不行了,您好好對待錚兒,求求您,就當我求您了!”


    周清使盡全身力氣磕頭,泥地上滿是沙礫碎石,殷紅鮮血絲絲縷縷沾在地上,蜿蜒如小蛇般順著她的麵龐劃落,配上潰爛流膿的疙瘩,這副模樣跟惡鬼沒有任何區別。


    羅氏倒抽了一口涼氣,嚇得渾身豎起寒毛,往地上啐了一口,“賤人,你還不趕快進去,是不是想把病氣兒過到我身上?真惡毒,就你這樣的毒婦,哪配有兒子?我勸你別太著急,等你死了後,那個小雜種也會下去作伴的……”


    口中湧起一股腥甜,周清撕心裂肺的咳嗽著,吐了口血出來。


    她瘦的厲害,眼睛瞪得更大,滿是哀求望著羅氏。


    吳大娘嫌棄周清髒,剛才就貼著牆根兒離開了,羅氏冷哼一聲,迴房去哄著外孫子。


    天黑前,羅豫進了家門。


    他是大理寺的錄事,從八品,每月拿到的俸祿有二兩紋銀,看似不少,但卻必須四處打點,日子自然過的捉襟見肘。


    貧困交加,周清隻能去當個洗衣婦,哪想到漿洗衣裳的主人得了天花,她手上破了皮,也染上了病症。


    羅豫站在柴房門口,他麵容平靜,盯著女人動也不動的身子,腳下仿佛生根了一般。


    周清似有所感,緩緩睜開眼,渾濁的淚水不斷滑落,她哀求道,“阿豫,我就錚兒一個孩子,求求你照顧好他,求你了。”


    這一句話,就已經將她積攢的力氣耗費大半,周清兩手撐地,半晌也沒有得到迴答。


    “你我夫妻一場,就當我求你,還不行嗎?”


    “好。”羅豫終於點頭,鳳眼晦暗不明,讓人分辨不出他的想法。


    心中牽掛已了,女人嘴角帶笑,身子軟倒,就這麽斷了氣。


    周清死後,也不知是怎麽迴事,她發現竟然一直逗留在小小的土台上,走不了,逃不脫。


    人家常說,鬼魂舍不得俗世的家人,會在望鄉台上再看一眼,難道這裏就是望鄉台?


    跌跌撞撞爬到土台邊上,她低頭往遠處望,發現雪白雲層不斷翻湧,竟然出現了羅家的景象。


    她看見自己的屍首橫在地上,羅母到底是個婦人,即使平時囂張跋扈,對於死人還是有些發怵的,她站在旁邊,瘦長的臉帶著厭惡,哆哆嗦嗦問:“那個病鬼死了,屍體該如何處置?”


    羅豫讀的書不少,比普通人多些見識,他頓了頓,說:“天花是髒病,得把屍體燒成灰,否則可能會傳染。”


    人死如燈滅,周清並不在意自己的身後事,但她在世間唯一的牽掛就是羅錚,她四歲的兒子。


    當初是羅豫逼著她生下這個孩子的,錚兒叫了他四年的爹,整整四年,就算養隻小貓小狗也能有些感情,他又答應了自己,應該對好好照顧錚兒的吧?


    心裏這麽想著,周清卻有些沒底,羅豫是心軟不假,但他卻從來沒將一絲柔情分到過母子身上。


    隻見男人俊朗的麵龐一片冷肅,從廚房裏端了菜籽油出來,倒在周清的屍身上,之後拿出火折子,火焰洶湧而起,如同擇人而噬的巨獸。


    羅母駭了一跳,在屍體被火光吞噬前,她看著女人圓瞪的雙眼,不由一陣膽寒。


    屋外的濃煙將人嗆得直咳嗽,羅錚感覺到有些不對,他飛快地跑到後院,看著整間柴房都燒了起來,羅豫正提著水桶滅火。


    “娘……我娘呢?”


    羅氏一耳刮子甩在他臉上,常年做活兒的婦人手勁極大,直將羅錚的小臉打的高高腫起,就跟饅頭似的。


    羅豫皺眉,“母親,錚兒到底是我的孩子,您別動手。”


    “什麽你的孩子?不過是個孽種罷了,要不是周家人都死絕了,誰會養這種討債鬼?”


    他沒吭聲,好不容易將火撲滅,男人氣喘籲籲,額角上滿是汗珠。


    此刻周清的屍體已經燒成了灰,柴房經曆烈火,變得搖搖欲墜,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因為太過疲憊,羅豫迴房歇著,羅母看著兒子的背影,眼神閃了閃。


    直接將默默流淚的羅錚扔到了柴房裏,小孩從小就不受寵愛,養的十分卑怯,即使被領口勒的麵皮紫紅,也不敢叫出聲來。


    羅母用銅鎖將門鎖好,又取了木板封死窗戶,柴房裏沒米沒水,隻有一股焦糊味兒,這樣的環境對於四歲的羅錚而言,與地獄也沒什麽差別,他熬不住。


    眼裏爬滿血絲,周清看著兒子縮在牆角,細瘦伶仃的胳膊抱著膝頭,小臉上濡濕一片,喃喃叫著,“娘,您在哪裏?錚兒好渴,好餓……”


    一聲疊一聲的唿喚,好比最鋒利的刀,毫不留情的刺進了女人的心房中,痛不可遏。


    周清死死咬牙,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怎麽也沒想到羅家人竟會這麽心狠,錚兒才四歲,這是要活活殺了他!


    殷紅的淚水滑落,周清從來沒有這麽後悔過,要是她能早點看清羅家人的本性,不再以夫為天,不再事事順從,現在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不止自己死不瞑目,就連唯一的兒子也遭了難。


    雲層中的景象並未消失。


    繼周清屍骨無存後,羅錚也沒了,整整三日水米未進,她的兒子是活活渴死餓死的。


    羅豫違背了自己的承諾。


    死了兩個拖油瓶,對於整個羅家而言,都算是天大的好事,羅母臉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哪像是家裏發喪的模樣?


    有鄰居問起了周清母子的下落,她便會說上一句:他們娘倆兒苦命的很,雙雙得了天花,我唯一的孫子沒了,老天爺真是心狠。


    街坊鄰居不勝唏噓,沒有人認為是羅母殺了錚兒,畢竟那可是她唯一的親孫子,是羅家的根兒,怎麽舍得呢?


    周清恨啊!


    她好恨!


    錐心的痛苦讓她大喊大叫,痛哭流涕。


    時間慢慢流逝,女人從最開始的崩潰變成麻木,畢竟她隻是鬼魂,還被困在望鄉台上,什麽都做不了。


    三個月後,數十個穿著麒麟服的錦衣衛來到羅家門口。


    看著渾身煞氣的人,羅母好懸沒被嚇破膽,強忍懼意問道,“官爺們來到小婦人家裏,有何貴幹?


    有一人麵帶笑容,好聲好氣道,“羅夫人,你外孫今年四歲,並非姑爺親生,是不是?”


    即使這名錦衣衛態度溫和有禮,羅母的驚恐依舊沒有絲毫緩解,還是羅豫穩得住,問道:“敢問大人是不是為了指揮使而來?”


    錦衣衛點頭。


    羅豫低垂眼簾,讀書人的外表讓他看起來沒有一絲殺傷力,隻聽他緩緩道,“舍妹的孩兒養在家中,與家人感情深厚,即便指揮使是為了尋迴骨血,也不能讓我們親人分別。”


    錦衣衛眼含深意,“羅錄事,令妹既已婚配,小少爺對她而言就是拖累。”


    羅豫斬釘截鐵地反駁,“血脈親情,怎能用‘拖累’二字形容?還望大人海涵,迴去與指揮使通報一聲,即使他將小寶從家裏接走,也是我們羅家的孩子。”


    大周朝上至百官下到平民,無一人不懼錦衣衛。這姓羅的看似孱弱,沒想到還有幾分骨氣,為了外甥膽敢跟他們對上。


    “放心,我們會將話帶給指揮使的。”


    說完,就有人進了裏屋,將一個四歲大的男孩抱在懷裏,這男孩五官端正,輪廓跟指揮使不太相似,也有可能是隨了母親。


    錦衣衛浩浩蕩蕩的來,又浩浩蕩蕩的去。


    等到人走後,羅母仍沒有緩過勁兒來,她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顫巍巍道,“兒啊!小寶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羅豫打斷,“小寶就是指揮使的兒子,這一點不會有錯。”


    透過雲層看到這一幕,周清不由慘笑。


    好!好的很!


    羅母殺了她的兒子,羅豫又讓外甥頂替了錚兒的身份,去享受榮華富貴,她真想把他們的胸膛剖開,看看心肝是不是黑的!


    周清越想越是悲從中來,不由掩麵痛哭,“如有來世,我定要報仇!如有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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