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散去時,醜時(淩晨一點)已過。


    洪範一日來又是作戰又是講學,迴帳後身心頗覺疲憊,便滅了火堆自行出營。


    蟲群早已退去,營地周遭鬱鬱蔥蔥,與無雲夜空同樣清爽。


    他乘著月光飛渡,往南走了稍遠,尋到一條完好的溪流洗浴。


    初春的活水冰冷,滴落時顆顆分明,有珍珠擊玉之聲。


    溪流兩邊,綠草沿著土坡對稱披開,倒伏在風下。


    氣境武者內外無垢,按理說稍作搓洗便已潔淨。


    但洪範赤身立在淺水,幾番動作都無法趁意,最後隻坦然對視明月,借溪水風幹的寒冷兌去心中灼熱。


    良久後,河上一聲歎息。


    數年來高歌猛進,他突地意識到自己最近格外喜歡發呆。


    岸上濺滿墨綠的衣衫被真元攝起,浸到水裏漂洗。


    嘩啦一陣碎玉之聲。


    墨綠色的汙漬散開、淡化,隨剔透水流遠去。


    衣衫漸複本色。


    洪範心空出神,視線循水而遠,卻見盛在河心的那尊素白銀月已攏在朦朧綠汙之中。


    烘幹衣物,他無心再看夜色,徑直迴返。


    營角將至,洪範感知到中軍方位周文楊標誌性的大日氣息,於是主動散開真元,與其確認身份。


    沙翼落地,散做微塵。


    洪範見自己的帳內的火堆正點著,往幕布上打出個影子。


    “是誰?”


    他在帳外停步,問道。


    “洪少俠,是我。”


    內裏傳出個素淨女聲。


    “但請進來。”


    卻是蕭楚。


    【這是我的營帳。】


    洪範眉頭微挑,信步入帳,見火旁隻坐著蕭楚一人,便將帳幕整個掀起掛上木勾。


    如水涼夜隨他入內,中和了篝火的暖。


    “請坐。”


    蕭楚並膝坐在一個方正土凳上——大約是以土行真元臨時塑造——指了指邊上的木椅子。


    那是洪範營帳內僅有的家具,也是行軍途中的珍貴資源。


    勝遇軍中底層的大頭兵往往十人合帳,吃飯休息隻能席地,從沒有椅子可坐。


    洪範聞言先是坐下,待屁股挨著椅麵又本能覺得不妥,最後輕聲補了兩個字。


    “多謝。”


    幾乎是脫口的瞬間,他腦子裏閃過“這是我的椅子”這個念頭,而後恰聽到蕭楚狀似認真地反問。


    “洪公子在謝什麽?”


    原來尷尬的時候,世界會格外安靜。


    木柴劈啪的斷裂,風唿唿卷過帳幕,營外隱隱傳來鴉啼……


    洪範在一瞬間將這些響動攝入腦海,定定看著蕭楚眸中閃動的金色光點,分不清那是出自龍血還是火光。


    他少有的張口結舌了。


    氣氛有些古怪,古怪到兩人僵持了片刻,而後同時失笑。


    “是我反客為主了。”


    蕭楚別過目光,似有歉意。


    “我從前沒怎麽見過天潢貴胄,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洪範則自我解嘲,再次確認自己不是什麽“布衣傲王侯”的脫俗之士。


    想到這,他卻是莫名輕鬆了許多。


    “這次不請自來,是有些話要征詢少俠。”


    蕭楚起身自帳角拾了塊柴,添入火中。


    洪範則借機打量她。


    蕭楚此時穿著一身銀白色的輕便綢服,明顯束了胸,腰間著玉帶,顯出矯健勻稱的身段。


    也正是因為換下了重甲與戰靴,洪範才注意到她身量很高,約有一米七五。


    “殿下但問不妨。”


    洪範坐著迴道。


    蕭楚聞言頷首,迴身直視於他。


    “你的沙翼極限能飛到多快?”


    “爆發上限在一個時辰一千四百裏。”


    兩人快問快答。


    “能持續多久?”


    “全盛狀態,三分鍾。”


    “若隻比寒雲快上少許呢?”


    “大約半刻鍾。”


    “若今夜寒雲不至,你還能擊殺第六頭帥蟲嗎?”


    “或可以,有風險。”


    蕭楚連發四問,得到答案後繞著篝火踱了半圈,坐迴土台。


    “還有一事。”


    “今夜一戰,洪少俠先在蟲潮中衝殺許久,連殺五頭帥蟲,之後又與寒雲競速,一舉擺脫了三位元磁。”


    “容我冒昧,你與我修為相若,如何能有那麽多真元?”


    她目中多是好奇,也有少許審視。


    洪範自然不會說龍魂果的事。


    武者視天賦與武道不同各方麵素質能有很大差距,而蕭楚身負龍血又修習了《紫霄化龍經》,本身就有同儕中首屈一指的真元量,在這方麵不好哄騙。


    好在他提前想過借口。


    “我在涼州得過一份‘洞煉真寶丹’。”


    洪範答道。


    洞煉真寶丹是一種頂級的補氣丹藥,主真元供應、次外傷修複,在名門子弟間多有流通。


    “多謝洪少俠相告。”


    蕭楚聞言頷首。


    在她看來,洪範今夜氣完神足,並沒有虧損本源的跡象,而既排除了舍身法,剩下隻可能是借了外力。


    “此丹價比百金,我必為君加倍補上;另,洪少俠今日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保證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她做下承諾,又以格外懇切溫和的語氣說了些勉勵話語,末尾還帶了“替勝州百姓感激”、“必有厚報”雲雲。


    洪範適時露出受用的笑容。


    這幾年來他見過許多出色女子,但蕭楚與她們都不同。


    她容貌出色,如沈鐵心;性情溫和,如武如意;行不苟合,如唐星晴。


    所以不同在哪呢?


    洪範注意到蕭楚手掌間已拆去繃帶,露出創痂一角。


    她聰慧、機敏、剛斷、有抱負,更有貫徹抱負所需的一應資源。


    一人獨來是為了顯示親近;反客為主是彰顯身份差距;短促而連續的發問是為了積累壓力,逼出答案……


    雖然洪範本來沒想保密,但探問殺法細節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


    最後的最後,以保守共同秘密為基礎的示好,自然而然舒緩了之前的張力,拉進了關係。


    【那些示好大約不光是為我,還有古意新那一份吧?】


    洪範鬆弛地想著,仿佛見到另一個自己在攻略自己。


    他突然意識到蕭楚的獨特之處。


    與身為穿越者的自己相同,她骨子裏有著居高臨下的強勢——這種強勢與沈鐵心、唐星晴那種基於我強你弱的不同,是一種對他人理所當然的代表,對服從理所當然的接受。


    【或許這正是公主該有的貴氣。】


    洪範心裏冒出一個念頭,並立即意識到這念頭出自慕強的心理。


    【所以所謂貴氣,就是理所當然地替別人做決定?】


    他玩味地想著,見達到目的的蕭楚按膝起身,散去土台,走至帳門處迴首告別。


    在過往的一百個場景中,一百個人都殷勤地起身相送。


    但洪範故意不起身,果然見到蕭楚眉頭微不可查的蹙起。


    這一刻,名震九州的大華長公主自天外落地,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殿下。”


    洪範仰起頭,目光越過她肩頭,空洞而遙遠。


    北方,星河正衝刷著青嶂山,詮釋著天地之永恆。


    “方才殿下問了半晌,其實我也有幾個冒昧的問題想問。”


    洪範說著微抬右手,在身側塑出沙椅。


    “請坐。”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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