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陽光燦爛,打開窗,撲麵而來都是清新空氣。秋雨過後的空氣中還帶著雨水和花朵的混合香氣,天色澄藍,白雲淺淡。

    在顧喬跑過三公裏的耐力訓練後,門德斯帶著理療專家來了。

    負責顧喬複健訓練的是來自德國的理療專家穆勒,六十多歲的年紀,身體健碩,仿佛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行醫招牌,除了去醫生的身份外,他還是一位特別優秀的體能教練。

    幾個人圍坐在小會客室裏,透明的玻璃房間,采光很好,非常幹淨,屋裏還擺著一個很大的白板。

    穆勒手上拿著一隻黑色的筆,在上麵邊畫邊解釋。

    “跟腱位於足踝後部,是人體最強大的肌腱,承受著很大的張力,我們日常行走、跑、跳都依靠這條跟腱。如果是部分撕裂,意味著跟腱的一部分還是健康的。但若完全撕裂,就意味著跟腱斷成了兩截,一旦恢複不好便會寸步難行。兩年前,你的跟腱斷裂,對於時刻需要彈跳和加速奔跑的運動員來說,跟腱斷裂傷是致命的,你們可以看下手裏的資料。”

    顧喬低頭看著手中厚厚一摞的案例比對。

    “雖然這個傷在運動員之中很普遍,但很遺憾,過往的數據告訴我們,跟腱斷裂恢複如初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近一多半的運動員直接退役,少部分複出後也再難恢複當年的巔峰狀態。近十年來,體壇唯一恢複完全的案例,是多米尼克·威爾金斯,他在1992年遭遇跟腱斷裂。經曆近300天的恢複期後,如期迴歸。迴歸後的兩次賽季裏,依舊可以得到與受傷之前相差無幾的場均分數。”

    聽到有成功的案例,門德斯的眼睛瞬間放光了。

    “運動員的身體不是鋼筋鐵骨,是人就會受傷,但當傷病累累後,隻有天賦和努力不會背叛你,雖然威爾金斯成功複出,但是複出前後,他的打法完全不同,跟腱斷裂前,他起跳快、出手點高,也能輕鬆用爆發力來後轉身底線突破。但在跟腱斷裂之後他的攻擊點變得靠外,而且更依賴掩護。這是因為爆發力不夠了,隻能用腳步、掩護和手感來湊,換句話說,身體素質決定了一切。”

    說到這裏,穆勒轉過頭看向顧喬。

    “之所以拿威爾金斯舉例,不光是因為他成功複出,更重要的是你們之間存在很多的共同點。我研究過你的病例和之前的比賽錄像,你們都是天賦型的選手,你有其擅長後半程加速,爆發力極強,但是這種跑法在很大程度上消耗著你的跟腱,雖然是急性的跟腱斷裂,但病根在於長久的磨損,如果要重新站到賽場,繼續你的運動生涯,那麽你必須得改變原先的跑法與訓練方法。”

    顧喬剛想說些什麽,卻被穆勒的一抬手打斷了。

    “先別急著迴答我,要一個成熟的運動員改變她的跑法,這可是要比初學者從頭學習要難上百倍,習慣可不是那麽好改變的。還有一點,你要特別清楚,成績曲線是不會無休止地往上延伸的。二十歲、二十一歲也差不多是一個女田徑運動員的巔峰了,如果此後成績不能進步那也是正常的生理現象,而你現在已經27歲了,你得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複出以後成績可能大不如前,但人體的規律就是這樣的,並不是你做的不夠好、不夠努力。”

    穆勒一邊說一邊觀察顧喬的神色,即便是聽了最壞的消息後,她的神色依舊平淡,眼神卻很堅定,嘴邊掛著略微的笑意。

    “我都明白,無論結果怎麽樣,我都想試一試。”

    穆勒與顧喬相視一笑,主動伸出手。

    “複健的過程會很辛苦,我希望你能堅持下來,顧,合作愉快。”

    雙方確定意向後,很快便投入了正式的複健,顧喬也搬進了穆勒位於德國的複健基地。

    穆勒根據顧喬的身體狀況給她製訂了整套的康複計劃。

    投入正式訓練後,顧喬才發現自己的雙腿變得有些不協調。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因為長久沒訓練,肌肉萎縮得很厲害,但隨著恢複訓練的繼續,才發現,情況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同樣強度的訓練計劃,左腿可以很輕鬆地做完,右腿卻根本沒法做到。

    在訓練中,穆勒不時要求她做各種不同強度的恢複動作,可無論她怎麽努力,右腿都無法準確完成。

    大腦發出指令,身體卻無法準確執行,那感覺太叫人絕望了,

    穆勒告訴她,這種情況並非是跟腱手術造成,而是常年訓練生涯造成的膝蓋磨損,多年積累的傷痛慢慢顯示出了威力。

    傷病。

    這個曾經吞噬了無數偉大運動員的怪獸,終於顯示出它猙獰的麵孔。

    它是如此的強大。

    顧喬不知道自己能否在和它的對抗中取得勝利。

    由於訓練強度的增大,顧喬的膝蓋比預想中磨損得要嚴重,穆勒得先把裏麵的積水抽出來,再往裏打藥潤滑,以此來保護膝蓋部分的軟骨。

    但這並非長久之計,想要徹底解決,隻有手術。

    穆勒將情況和顧喬分析清楚,告訴她無論哪種方案都會有風險,這個選擇,隻能由她自己決定。

    一個月後,顧喬在德國接受了微創膝蓋手術,手術過後,她隻在在醫院待了一周就出院了。

    出院後的第一天,顧喬就恢複了訓練,開始跟著體能教練做康複訓練,腿暫時不能動,就隻練上肢力量。

    兩周後,傷口拆線,顧喬也扔掉了拐杖。

    腳踏實地的那一刻,顧喬瞬間倒吸了一口氣,感覺像是虛脫了似的,渾身冒冷汗。

    但到底,她還是站起來,在不依靠任何外物的力量的情況下站起來了。

    訓練時間表很滿,每天上午下午的課都排得滿滿的。顧喬像個小瘸子一樣,每天跛著去訓練場,再跛著迴來。

    剛做完手術的關係,她不太敢彎腿,稍微彎一點點也提心吊膽,不敢在右腿上施力,每次試著把重心挪到右腿上時,都會立刻感到不舒服。

    小孩子剛學走路的時候,不會害怕,因為那個時候,不知道什麽是疼。

    但長大後再受傷,再重新開始練習走路的時候,反而會恐懼的多。

    懂得太多,也就有了畏懼。

    腿到底能恢複成什麽樣?顧喬心裏也沒底,這件事就像巨石一樣,沉重地壓在她的心上。

    但在內心深處顧喬一直在懷疑,自己真的能康複嗎?

    一種極度恐慌、絕望和焦慮的狀態一直圍繞著她。

    偶爾在夜半無法入睡時,顧喬都會覺得覺得自己的成績不進反退,曾經反複磨練的技能、提高成績的小細節在此刻全部失效,她好像被卡在半空中,進退無能,痛苦折磨著她,她卻無處紓解,隻能更加奮力的訓練、複健。

    運動康複中心,不斷又運動員入住,不斷有遠動員離開。

    顧喬隔壁搬進來一個身材纖細的美少女,一個俄羅斯的花樣滑冰冠軍。

    兩人複健,時間都卡的很緊,往往一天的恢複訓練下來,衣服都要濕掉好幾身,連吃飯都得掐著點,更別提彼此認識熟悉,雖然住在隔壁,兩個人卻幾乎沒怎麽交談過。

    每天晚上十點,會有人專人負責將她們第二天的具體訓練安排送到房間,顧喬卻累的連拿起來看力氣都沒有。

    她覺得自己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摸出電話,下意識的給蔣正則撥了過去,蔣正則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漠,他隻是冷靜地告訴顧喬:

    “沮喪是正常的,這證明你覺得你還可以做得更好。但你不能就這樣放棄,你想想何教練和門德斯他們,這些人跟你一起奮鬥,為你做了那麽多,他們都沒說放棄。你又做手術又訓練這麽辛苦,是為了什麽?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女孩了,不要輕言放棄。”

    “我沒有放棄,我隻是…”

    顧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或許她隻是單純的需要一個情緒的宣泄口。

    “我可以一直陪伴你,但你自己的坎,必須得自己走過。顧喬,你現在遇到的問題,沒人能幫得了,我也不行。”

    顧喬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在軟弱的時候,的確很需要這樣強硬的態度推著她前進。

    掛了電話,顧喬背靠在牆上,剛歎了口氣,就聽到壓抑的哭聲從隔壁傳來,心髒緊了緊,暗暗抿住了唇,聽著聽著,兩行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獨自一人歇斯底裏地大哭了一迴。

    第二天一早出門的時候,遇到隔壁屋的俄羅斯姑娘,兩個人彼此微笑著點頭示意。

    這場麵有些說不出的搞笑,隔著一堵牆的時候,兩人都在哭泣,可出門一碰麵,又都是笑意盈盈。

    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

    哭泣也好,奔潰也罷,所有的痛苦與掙紮,悲傷與迷茫,此刻都隻能自己咽下去消化。

    為了勝利,她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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