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就好像一個小插曲,沒幾天就被人拋在腦後,顧喬也表現的一如既往的平靜。

    天色暗了下來,汪明麗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一家人開始晚餐。

    “多吃點,你都瘦的脫相了。”

    顧喬點點頭,抓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嗯。”

    顧喬天生體型就偏瘦,成為運動員之後一直很注意肌肉的增量,這麽多年來體重一直在一兩斤之內浮動,但在著短短幾個月裏,她竟一下子瘦了快十斤,確實該養一養了。

    “最近恢複的挺不錯的,好好吃飯,養好身體,兩個星期以後,咱們去德國複查。”

    顧喬的臉微低側著,那姿態仿佛像平常一樣,但仔細看的話卻能發現她身側的左手在微微發抖。

    “好。”

    晚飯過後,汪明麗取出醫用箱,照例給顧喬打點滴,何洛則拿著車鑰匙準備出發去機場,顧喬的視線在他們身上繞了好幾圈,輕輕拉住了汪明麗的手。

    “汪姨,我沒事,對了,教練不是今天的飛機嘛,這次行李帶的一定很多,你和哥哥怎麽也得去機場接啊。”

    “沒事,他老大個人了,何洛一個人就夠了,阿姨在家陪著你。”

    “汪姨,我…”

    顧喬想說對不起,可是又覺得這句話能表達的東西太淺了。

    “為了照顧我,你每天單位醫院家裏這樣來迴跑,為了陪著我,哥哥推掉了和朋友同事的所有聚會,每天寸步不離的,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麽,更不要說,教練現在連職都辭了…我覺得我是你們的拖累。”

    “好孩子,盡說傻話,這不是你的錯。”

    顧喬輕輕搖頭,勉強自己揚起笑臉。

    “我隻是想證明,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我已經慢慢好起來了,不想再當你們的拖累,汪姨,放心吧。”

    汪明麗愣了一下,眼眶有些發紅,抬手摸了摸顧喬的鬢邊的發,輕輕點頭。

    “好,那我和哥哥去機場,我們很快迴來。”

    **********

    距離日落已經過去很久了,外麵天色漆黑,室內也是一樣的顏色,哈哈哈的笑聲從電視機中傳來出來,電視屏幕的幽光照著顧喬麵無表情的臉,不停變幻光影的映襯下,她整個人顯得異常的蒼白,眼角眉梢有種消除不去的疲憊,一動不動地半晌後,顧喬伸手關掉了電視,讓房間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屋內的黑更顯得窗外夜景的繁華,夜幕下城市的燈光閃爍。

    從白泉溝出走,到今天,顧喬來到這個城市將近十年了,這樣長的時間,她卻始終不屬於這個地方。

    或許很多年以後,她會慢慢走出來,成為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上班下班,一日三餐,過著這世上絕多大數人都在過的日子,偶爾也會想起自己曾有過的輝煌時光,那樣的日子,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那樣的顧喬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

    吞下藥的那一刻,顧喬一點也不覺得即將到來的死亡可怕,也許是她吃過的各種藥片太多了,即將奪取她生命的藥和那些恢複身體的藥也沒有什麽兩樣。

    她無法選擇自己是否來這個世界,無法選擇自己遇上負責任的父母,但至少應該有權利選擇自己何時以何種方式終止這段旅程。

    這是作為人,最後僅有的尊嚴與自由。

    這也是她手上僅有的一張牌,外麵的世界太過強大,她無法對抗,抵抗不了外麵鋪天的惡意,但最起碼還可以單方麵結束這場牌局,即使她已經輸得一敗塗地,但還可以逃避往後的折辱與痛苦。

    隻是可笑,二十多年的人生讓她活的如此失敗,竟然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事物來支撐著她活下去。

    吞下藥片,顧喬卻仍不安心,結束生命從來都不是一件輕易完成的事。

    伸手將手背上的輸液針拔了出去,起身,顧喬走到浴室,打開燈,擰開浴缸的放水口,溫熱的水一點點匯入浴缸。

    等待放水的時間,她從浴室櫃中拿出一片刮胡刀片,放在在右手手腕處的位置,甚至不需要多加考慮,眼一閉,左手就狠狠的割了下去。

    動脈藏在皮膚下六至七毫米處,遠比看上去要深很多,簡單的一刀並不能觸及到動脈。

    顧喬也清楚自己這一刀,達不到結束生命的目的,但皮膚撕裂的痛感卻讓她有一種詭異的滿足感,長久淤積的痛苦好像也被割開了一個發泄口,身體上可感受的痛苦使內心的痛苦獲得安慰。

    閉上眼睛,浴缸中的水沒過她的身軀,明明是溫熱的水,顧喬卻感到徹骨的冰冷,侵入她的毛孔,冰凍她的血液和心髒,冰涼水流衝擊耳膜,還是會有瞬間的眩暈和窒息。

    在這一刻,被水淹沒的這一刻,顧喬的內心深處升起一絲解脫感。快樂也好,痛苦也罷,一切都要結束了。

    她以為自己會成為田徑史上一課閃亮的星,可即使是幾億光年,閃耀的星星也有它的壽命。

    原來,上升到頂峰之後,等待她的是無盡的下墜。

    ****************

    看到前來接機的汪明麗,何浩成倍感意外。

    “你怎麽也來了?把孩子一個人放在家裏?”

    “今天她好不容易願意開口,和我說了挺多的心裏話,咱們的這種過度保護對她何嚐不是另外一種傷害呢?她也需要多一點空間來自我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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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剛才我還和小蔣那孩子通過電話,他說去看看顧喬,我還和人家說你在家,你這一下子來接我,誰給他開門啊?”

    汪明麗愣了幾秒,繼而反應過來,拍了何浩成一下。

    “老何,我說你真是的,這腦子就是不辭職也到了該退休的地步了,孩子不是在家呢嗎?”

    “噢,對對對,哎呀,還是不對,我這心裏怎麽這麽不踏實呢,我再給小蔣打個電話,咱們也快點迴家吧。”

    繁華的滬江市夜景一路倒退,車窗映出蔣正則嚴峻清朗的麵孔。

    其實早在之前和顧喬通話的時候,蔣正則就感覺到了什麽,但他沒有往深了想,在西班牙的那幾天,總是心神不定,會議一結束就直奔滬江市。

    他掏出手機,撥打顧喬的號碼,奈何一路顧喬的電話始終不通。

    電話那端傳來的冰冷嘟嘟聲,每響起一聲,都像是來迴撕扯著本就不安的神經,仿佛沉默的那一邊真的有什麽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

    蔣正則從沒有哪一刻那麽想見到顧喬,來消除心頭的不安。

    壓了電話,正要再撥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看到屏幕上顯示的何教練三個字,蔣正則想也不想的就接了起來。

    掛了電話,蔣正則閉上了眼睛,左手緊攥了一下又鬆開,沉聲開口吩咐司機,

    “再快一些。”

    當車開到顧喬家樓下,還沒等徹底停穩,蔣正則就打開車門,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用力拍打防盜門。

    “開門。”

    “顧喬?你在嗎?快開門。”

    迴答他隻有被拍的震天響的門板,卻聽不到從屋內傳來的任何聲響。

    理智告訴蔣正則,剛通過電話的何浩成一家已經在迴來的路上,大概十幾分就到了。

    可是,他卻連一分一秒都不敢在等下去了,一種難以形容地恐懼緊緊包裹著他,讓他一刻都無法冷靜下來。

    蔣正則轉過身,敲響了隔壁鄰居的房門,三言兩語簡單說明原因,便向陽台的位置快步走去。

    “哎呀,小夥子,這行不通的,太危險了,太高了太高了。”

    鄰居大娘跟在他身後,滿臉的不讚同。

    窗戶一開,風帶著夜的寒涼氣息撲麵而來,清冽而又冷漠,視野中,隻看得亮起的萬家燈火,而緊鄰著的屋子裏卻漆黑一片。

    一臂之外就是顧喬家的窗戶。

    蔣正則跨坐在窗戶上,右手緊抓著窗框,衝樓下司機大喊一聲,別讓路過的人靠近這裏,然後抬起左手肘猛地向前砸去,大片的玻璃碎片應聲而落,其中幾片不可避免的飛濺到他的臉上,窗框邊滿是沒有清理的玻璃殘渣,他卻直接伸手牢牢的抓住,一個俯身,越了過去。

    屋裏一片漆黑,隻有衛生間的門縫下透出隱約的亮光。

    蔣正則衝了進去,眼前的一幕比他的想象還要慘烈,溫熱的水不停流進浴缸,滿浴缸的水都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色,顧喬整個人都沉在缸底,緊闔著雙眼,一動都不動。

    那一瞬間,蔣正則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氧氣似乎也停止了供應,叫人無法唿吸。

    他跪在浴缸邊,伸手將顧喬一把撈起,幾縷濕漉漉的黑發黏在慘白的雙頰上,右手腕處還在不停的滲出血液,盡管缸中的水是溫水,她的體溫仍涼的嚇人。

    蔣正則從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是金錢和權利這兩樣東西已經為他推平了這世上絕大多數的阻礙。

    他人生的幾十年中,即便是遇到什麽困難,也從未覺得有什麽是不能解決的。

    但是,此刻他才分明感受到無能為力是一種什麽滋味。

    蔣正則手足無措,感覺碰她哪裏都會弄疼她,脫下外套將顧喬裹住,然後一把抱起,受傷的手緊緊攥住她被割破的手腕,血不斷從指縫中流了下來,分不清到底是他的還是顧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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