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好了左袖口上的金絲雀鑽袖扣,安德萊斯.阿涅走到窗前,“刷”地一聲拉開了窗簾。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他的影子,純黑的西裝襯出一張年輕的英俊麵容,那一雙墨綠色的雙眸是他與外祖父賈尼.阿涅最為相似的地方,

    安德萊斯.阿涅收迴目光,眼睛轉而盯向窗外的天色。

    三月的巴倫西亞擁有著最美的春光,這是老賈尼最喜歡的天氣。

    而在這樣的春日中,安德萊斯要出發,參加城中最受矚目的一場葬禮。

    半年前,他的外祖父賈尼.阿涅利中風。

    作為西班牙最有權勢的男人之一,老賈尼經營著龐大的商業帝國,還是古老而富有的龐大家族的絕對話事人,他安排著一切,包括他的後代、及後代的後代所應該繼承的財富。

    但熱愛安排著一切的老賈尼沒有預想到上帝為自己安排了什麽樣的結局。

    一切發生的很突然,像老賈尼此前八十年的人生中的種種意外,上帝沒有給他任何準備的時間。

    老賈尼前半生經營出來的一切,就這樣被一場中風奪去了所有。

    盡管有著全世界最好的護理,但絕望還是慢慢一點一點從日子中透了過來。

    剛住院的老賈尼還可以會見客人,聽公司報表,漸漸地,他變得越來越虛弱,以前從來不在意的事情都變得那麽艱難,終有一天,老賈尼連支起身子的力量也沒有了,甚至說話的力量也沒有了,隻剩下渾濁的眼睛無聲地歎惋著力不從心,時日無多。

    老賈尼每次振作起來的心都被病魔用更加狼狽不堪的事件打壓下去,直到走向絕望。

    英雄氣短,美人遲暮,一切美好不複存在,隻剩迴憶氣若遊絲般漂浮在空氣裏,那是極為殘忍的對比。

    曾經叱吒風雲的老賈尼隻能屈就於日漸消沉的身子,拖遝到神誌不清隻會喊痛,他蒼老的臉還能隱隱看到年輕時候的模樣,而一旦走進,便能嗅到他身上死亡和腐爛的氣息。

    安德萊斯不明白,這究竟是所謂的人生磨難,還是慢性的淩遲?

    終於有一天,在老賈尼強烈的要求和律師的見證下,他顫顫巍巍的寫下了安樂死這個詞,

    看到這個詞的瞬間,安德萊斯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有一點他很肯定,他毫不意外外祖父的選擇。

    在意識清醒的最後時刻,老賈尼表現出的不配合和想死去的意誌叫安德萊斯無法拒絕。

    看著老賈尼渾濁的雙眼,安德萊斯讀懂了更多的他未能說出口的話。

    ‘我不願意被人看到失禁,每天墊著尿布、流著口水說話、胡言亂語的自己。’

    ‘如果死亡的結局已經注定,我也會帶著滿是皺紋的麵容,努力保持優雅的姿態,穿著幹淨整潔的衣著,看自己喜歡的風景,在還算優雅的時候隨死神離開。’

    安德萊斯思慮前後,終於下了決斷,在親屬同意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沒有權利讓一個想死都死不了的人,如此失去尊嚴、失去自由的苟延殘喘在這個世上。

    約定好的那天擁有著很美的黃昏。

    安德萊斯親手為老賈尼換上了筆挺的西裝,修剪了他最應以為傲的胡子,打開四周的窗,白色的窗紗輕舞飛揚,然後輕輕關上房門。

    他親手送給自己的祖父一場體麵,有尊嚴、少受折磨的死亡。

    麵多眾人的指責,安德萊斯沒有辯解一句。

    他是冷靜的、理智的,也是節省的,沉默的。

    沒有辯解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沒有必要。

    他隻是做出了最為正確的選擇,感情上的不舍並不能改變最終的決定。

    當安德萊斯一身純黑色高級定製西裝出現在葬禮上,他無疑是最惹人矚目的那一個。

    人群中有些陰鬱的眼睛在他臉上細細掃過,有時甚至會故意盯住他的眼睛一兩秒,也不知道究竟想表達什麽,

    安德萊斯沒有理會,也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不滿情緒,他知道這些人是什麽德行,他很清楚如何在這個圈子裏生存,也很清楚如何奉陪這些人。

    隻要沒有人惹到他麵前,這點小小的容忍他還是願意給予的。

    “無所謂你們怎麽想,如果誰真的有不同意見,等到手中股份大於安德萊斯的時候,直接在董事會上彈劾他便好。如果做不到,那就老實閉嘴,按月領著信托基金裏的錢去盡情揮霍,你們不賺來錢,花錢總不用人教了吧。”

    安德烈的大嗓門壓倒了一切細碎的議論聲,他走到安德萊斯身邊,用力的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親愛的弟弟,辛苦了。”

    “家族裏的很多人都在指責你,其實沒有什麽好多指責的,在這樣的極端情況下,做什麽都合理。他們才不關係老賈尼的死活,指責你無法是妒忌,妒忌你拿到手的一切。這些蠢貨,以為隻要老賈尼活的夠久,就能被他們改變決定,甚至更改遺囑,一群廢物罷了,不用放在心上。”

    **************

    葬禮結束後,安德萊斯沒有直接離開,而是轉而去了聖維利亞教堂。

    主教加利西亞是老賈尼多年的朋友,又或許說,是他唯一一個不摻雜利益牽扯的朋友。

    這說起來多少有些可悲,老賈尼是那麽富有,卻也是那麽孤單。

    有一瞬間,安德萊斯覺得幾十年後的自己未必不是這樣孤獨的離開。

    他抬頭看向禮堂正中央一臉悲憫的受難者,受過最為艱辛的苦楚,才能成為真正的救世主。

    可苦海沉浮的世人忍受不了,所以古往今來的救世主也這一個。

    想起告別之際加西利亞的囑咐,安德萊斯腳步一頓。走向了告解室,推開門,坐了下來,取下了眼鏡,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微弱的光線透過告解室縫隙,落在他的手上。

    當安德萊斯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寂靜的告解室裏突然竄出來一段不一樣的聲音。

    就好像在灰暗而無光的世界裏麵,陡然瀉出一片絢爛的日光。

    細碎的中文就這樣以一種不允許拒絕的氣勢闖進了安德萊斯的世界。

    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雲雀,很吵,但是,卻不惹人厭煩。

    隨著女孩幹淨而清冽的聲音,安德萊斯仿佛看到隨著這些話語而延伸而出的畫麵,永遠是昏黃色的小山溝,蔚藍色的天空下的紅色跑道,甚至是整個華國,那個他記憶中永遠溫暖的故鄉。

    安德萊斯難得地聽了與他全然無關的一段碎碎念。。

    安德萊斯本以為自己最多隻會遞出手帕,但當聽到女孩帶著哭腔的聲音時,忍不住輕聲安慰,甚至於他說了更多的深藏內心的隱秘話語。

    他以為這隻是一場偶遇,他們甚至不會碰麵。

    但是,當聽到隔壁離開的腳步,他不由自主的推開了告解室的門。

    剛剛分享了彼此秘密的兩個人,進行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場見麵。

    眼前的女孩穿著一件的長外套,背著一個深藍色的書包,年輕的臉孔帶著微微的好奇,純黑色的頭發很長,微微卷曲著披散在肩頭。

    安德萊斯才發現眼前的這個姑娘很漂亮,是那種第一眼就能將人吸引住的漂亮。午後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顯得那雙黑色眼睛像水晶一樣清澈透明,望向他的眼睛裏帶著天真的、毫不掩飾的單純打量目光。

    他也看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驚豔。

    她喜歡我的臉。

    這種類似於敏感少男才會有的心情閃現在安德萊斯的心頭。

    “嗯……”

    從喉嚨裏發出來的思考,眼前的姑娘稍稍側開眼,不確定地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顧喬。”

    安德萊斯一邊嘴角翹起,微微頷首,輕輕迴握了那雙手。

    話出口的瞬間,他突然改變了想法,說了一個很多年都沒有人叫過他的最初的名字。

    “你好,我是蔣正則。”

    這也許不是糟糕的一天。

    天氣很好,日光很溫暖,他送給老賈尼一個體麵的離開方式,還認識了一個天真的可愛姑娘。

    這個姑娘還送了他一枚銀幣以及一個願望。

    她是個短跑運動員,安德萊斯想,從今以後,他的關注的運動項目列表中可以多加一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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