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靖帝到底抽了哪門子的瘋,明明他們姐弟二人如今已是相看兩厭、互不信任的地步,他卻每日都要來昭華殿“點卯”礙眼。


    皇帝倒是也不會做什麽,隻是靜靜坐於案幾旁批閱奏章,或是處理政務間隙時間,毫不避諱的若有所思微微出神盯著謝昭看。


    不過,自從上一次被謝昭險些掐死後,靖帝興許也是被嚇到了,於是他總是坐得遠遠的,隔著宮帳端坐於外殿,並不會像上次那般,過分接近謝昭所在的內殿。


    不僅如此,自那次險死還生的經曆之後,天子身後總是帶著曾一毒或是鄒無邪這兩位頂尖高手隨扈左右。


    君子不立於危牆,他再也沒有獨自一人,與謝昭單獨待在昭華殿過。


    今日伴駕在天子身側的,正是昭歌內宮不夜城中的第一高手,“大公公”曾一毒。


    ——也是那位日前曾經在重華殿中,與潛入皇宮的謝昭交過手的那位。


    若非謝昭當時用“劍仙塚”不二城的素雪劍法唬住了曾一毒,讓他有一瞬間的遲疑多心,再加上她自創輕功“歸佛曇雪”實在玄妙,隻怕也不會那麽快便成功脫身。


    曾一毒眼觀鼻鼻觀眼,如同一尊一動不動的泥相。


    他微微躬著身,立於天子身後幾尺之外,像是宮中最為尋常的謹言慎行、卑躬屈膝的奴才。


    但是在這不夜城中,誰人也不敢當真隻將他當作一個尋常的奴才看待。


    皇帝連續看了一個時辰的奏章,眼睛已微微酸澀。


    他抬起桌麵上的茶盞,淺淺喝了一口袁艾剛剛斟入不久的熱茶,然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偏頭問向立於殿門口伺候的大內總管袁艾。


    “那顆寶庫中三百年參齡的珍品山參,可曾熬製好了?”


    袁艾連忙躬身迴答道:


    “迴稟陛下,那件珍惜的野山參貢品,此時還在陛下的小廚房中精心熬煮。


    禦醫說了,這種年頭的珍品熬得久些,效果會更佳。


    所以淑妃娘娘正在親自盯著,想必還要等上一陣兒才能送來給千歲服用。”


    靖帝符景言聞言輕輕頷首,十分放心的笑笑道:


    “洛兒伺候湯藥火候素來細心,有她盯著,必不會差了。”


    誰知內殿卻傳來一聲極輕的、十分冷淡的笑聲。


    “陛下何必多此一舉?您帶著曾老和鄒老、調動數千禁軍,如此大的陣仗圍守城南將我逼得現身、帶迴不夜城,想必不會就是讓娘娘紆尊降貴,日日伺候我這臣子湯藥吧?”


    謝昭真的覺得厭煩透了。


    若是說皇帝對她還抱有一份姐弟情誼或是愧疚,她是相信的;


    若是說皇帝並不希望她身死,希望她能“乖”一點聽話一點,她也是相信的。


    畢竟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如今還是“有用”的。


    隻是事至如今,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脫離單純的姐弟手足,夾雜了太多主觀的、客觀的因素。


    皇帝命人取出了不夜城內廷寶庫中參齡幾百年的野山參,也絕不會簡單隻是給自己這個“不服管教”的姐姐補身體。


    靖帝聞言沉默一瞬。


    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輕輕略向垂墜的紗帳後麵那道影影綽綽的身影。


    “阿姐,朕你多心了。隻是想給你補補氣血,並無他意。”


    謝昭輕笑一聲,她的聲音淡淡從內殿傳來:


    “哦,是嗎?我還以為是陛下研讀那卷梵文秘卷時,遇到了什麽不解之處或是難懂的古字,想要命我為您解惑釋疑。”


    皇帝這一次沉默的微微久了一些。


    “若是這般說來,阿姐說的也沒錯,關於那卷梵文朕確有研讀不通之處,不過,倒是不知阿姐可願為朕解惑?”


    謝昭淡淡笑了笑,沒有一絲猶豫的搖了搖頭。


    “我不願。”


    符景言聞言卻並不見生氣,隻是微微牽起唇角笑了笑。


    他的阿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賅、直言不諱


    半點轉圜圓滑的意思都沒有,更不會討好遷就任何人。


    “也罷,既然阿姐不願,朕也自然不會對阿姐不敬,或是逼迫於你,我們來日方長。”


    謝昭聽了這話,眉心卻微微不經意間蹙起,好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


    “來日方長?所以,陛下是打算將我一直囚禁在昭華殿中。


    您覺得您能關得住我一輩子,還是覺得能堵得住這悠悠眾口?”


    符景言語氣平和道:“阿姐,你嚴重了。朕隻是想接你迴宮,與你共聚天倫而已。”


    “嗤。”


    謝昭搖頭笑了,她饒有興趣的問:


    “在未能想到如何將我丹田中的內力導出引為己用之前,陛下自然是想要與我‘共聚天倫’的。


    隻是我有些好奇,若是等我沒用的那天,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


    靖帝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隱忍怒意。


    “.阿姐,你過去從來不會用言語如此刻薄於朕。”


    謝昭坦然點頭,毫無負擔的誇讚自己。


    “因為我本就不是刻薄之人,自然不會刻薄於陛下。


    如今亦隻是實話實說罷了,莫非陛下位登九五日久,就聽不得真話了嗎?”


    靖帝目色沉沉,裏麵暗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也罷,阿姐高興便好。”


    謝昭卻淡淡道:“可是我並不高興,如今的不夜城、如今的你,都讓我厭惡至極。”


    如此犯上不敬之言,但從她口中說出,卻也讓天子無可奈何。


    靖帝靜了靜,居然還反常的淡淡笑了笑。


    “那就要委屈阿姐一段時間了,待過幾年阿姐性情定下來,朕自會替你擇一人品樣貌處處都好的駙馬。


    屆時,阿姐便可離開這個讓你‘厭惡’的不夜城,住進自己待嫁的長公主府。”


    謝昭幾乎聽笑了。


    皇帝這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盤啊!


    這意思是說,等到她的內力被引出,成就天子的“洛書真言”神力之後,她這個“工具”也並非全然無用的廢材。


    興許還可以廢物利用,以皇室公主的身份與皇帝看好的世家大族聯姻,替天子鞏固皇權拉進與權臣之間的關係。


    兩年不見,符景言可真是愈發的算無遺漏了。


    她哂笑道:“陛下想得‘周到’,不過您似乎忘記了,神台宮的神女若要婚嫁,需要神台宮大祭司焚香沐浴後占卜祭天,天賜吉簽後才可成行。


    陛下覺得,若是沒有我親自點頭,南墟大祭司可會奉旨,為陛下行窺天術祭天問卦?”


    靖帝哈哈一笑,道:“阿姐說的沒錯,神台宮的神女大人若要婚嫁,自然需要大祭司行卜卦占星祭天之禮。”


    他眼底閃過一抹瘋狂。


    “但是,若是阿姐屆時已不再是神台宮的神女了呢?”


    謝昭皺眉。


    “你是什麽意思?”


    靖帝溫聲迴答:“朕沒什麽意思,隻是今日下午,朕已下了聖旨告慰四境。


    天宸長公主符景詞為國為民操勞多年,如今已經年近雙華及冠之年,花齡不可再作耽擱。


    於是你本人決意在今年生辰之際——也就是一日後的正月初五,正式脫去神袍,離開神台宮迴歸昭歌皇城。”


    符景言牽起嘴唇,風度優雅的半靠向身後的椅背。


    “阿姐,再過一日,天下四境都會知曉,你已自願辭去神台宮神女一職。


    而你辛勞半生,想必即便天宸臣民聽聞這個消息,也隻會由衷的為你高興。


    從此,你將與神台宮再無關聯,而你的婚事,自然也就隻有朕和皇室宗親府才能做主。”


    謝昭眼底閃過一抹冷意。


    “陛下當真覺得,這事便能一如陛下所料?”


    天子輕笑一聲。


    “事在人為,朕即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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