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寧婆聞言卻緩緩搖了搖頭,她沉吟道:


    “你不明白,阿羽畢竟在兩歲時便走失在南朝。


    而他離家時太過年幼,又逢戰火曆難,兩歲之前的記憶隻怕早已不記得了。


    他可是被南朝人養大的孩子,自幼學得都是南朝酸儒所謂的‘忠君體國’那一套話術,活到了二十六歲上下,這才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而我們與他而言,更像是有血脈關係的陌生人。所以阿羽麽,我心中委實有些拿不準他的真實想法。”


    中年男子沉吟一瞬,皺眉問道:


    “莫非主子是擔心,八郡王與咱們並不是一條心?”


    寧婆歎氣。


    “若是過去,我自然要擔心阿羽或許因為跟南朝人牽扯甚密,而跟我和阿衣未必是同一條心。不過現在嗎,可就未必了


    八弟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叛了主,殺了不該殺、且不想殺的人。


    此事一旦事發,南朝天宸千裏之地,將再無他一絲一毫的立足之地!他會被整個南朝武林唾棄,更會被天宸朝堂通緝——而九弟當年也算錯有錯著。


    阿衣將阿羽引得入局,這事兒做的雖然欠了考慮,但是自從‘那件事’後,總算也是徹底斷了阿羽的念頭。”


    中年男子聞言苦笑道:


    “可是主子,這事兒最終雖然於我們而言大有裨益可是少主卻也因為‘那件事’失去了自己的兄長。


    聽聞八郡王如今在南朝畫地為牢,沉浸於自苦自懲中,根本不願與外界聯係。


    少主與八郡王畢竟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隻怕這件事日後,也會影響到少主之後的決斷。”


    寧婆聞言當即十分肯定的搖了搖頭,她聲音喑啞的笑了。


    “錯,阿衣,是絕對不會動搖的。”


    中年男人一愣。


    “這是為何?可是依屬下看少主似乎已經有些悔了,悔於陰差陽錯下的那次決斷,誤將八郡王越推越遠了。


    而且八郡王在武道境界可是位難得的高手,況且他身份特殊,若是有他相助,我們在南朝的布局謀劃豈不是更加如虎添翼?”


    寧婆伸手緩緩撫摸著麵前珍貴的布料,失笑道:


    “你錯了。雖然我亦不想承認,但是我這位在南朝長大的八弟阿羽,這一輩子實則並不曾吃過什麽苦頭。


    他自幼便有南朝大儒教導開蒙識字,後來又跟著天宸聲名赫赫的武道天驕一同學武。


    ——所以你看,正是因為阿羽從來沒有經過大的風霜洗禮,才會在遇到人生中第一個挫折時,便被擊得潰不成軍,甚至至今無法麵對自己。”


    寧婆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但是阿衣卻不同了。他雖然出身顯貴,是我父親最小的嫡幼子。但卻是繈褓之中便在顛沛流離和北朝人的羞辱折磨中長大的。


    他不知何為清風霽月,隻知何為人性險惡。阿衣不曾見過光,他自然也不信這世上有光。


    我的九弟阿衣,他甚至不會全然相信我,他隻會信他自己。


    所以,他是絕對不會動搖分毫的,哪怕他的親哥哥因此恨上了他。”


    中年男子沉默良久,忽而欲言又止道:


    “主子,既然少主如今大了,心中也有成算,是個能成事的人物,您又何必如此苦了自己,依舊寄身在琴奢氏的繡錦坊受苦受罪做繡娘?


    不若屬下們這就帶您北上,我們去邯雍與少主匯合可好?


    至於八郡王.我們日後徐徐圖之,總會讓他迴心轉意,重拾與你們的姐弟情。”


    寧婆驀然扭頭,冷冷盯著他。


    “糊塗!我若是也走了,西疆這邊誰來盯著?


    這是我們祖祖輩輩用血汗征服的國土,這裏埋葬著我祖祖輩輩無數先人!


    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原本就有我父親的一份。而我,是父親的長女,雍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此生絕不會離開酆斕國土!”


    中年男子聞言心中大慟,他聲聲泣血,悲痛難忍:


    “——大郡主!可是……”


    寧婆緩緩搖頭,示意他不必再勸。


    在窗外嗚咽唿嘯的風聲裏,她那一向堅定不移的眸色,忽而轉哀。


    “.大郡主?我倒是許久不曾聽過這個稱唿了,久到甚至有那麽一瞬間,還以為這個稱唿是在叫別人。”


    就像今日白天,她在伊闥羅府中所聽到的那聲來自南朝醫律溫潤有禮的“寧夫人”.


    可是曾經的她,也是西疆之境無數人頂禮膜拜的頂頂尊貴之人!


    中年男子麵露悲戚,悲聲道:“大郡主,您的父親乃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而您是雍王殿下的長女,九大高種姓之首、西疆斕氏的後裔!


    ——除了您,這世上再無人能配得上西疆酆斕‘大郡主’之稱!”


    寧婆


    或者說是反王雍王之女斕素凝,聽了這話卻隻是微微失神。


    二十五年前,西疆酆斕先帝駕崩,他的父親矯旨奪位、叛亂身死的那一日開始,她就再也不是什麽雍王殿下的長女,更加不是雍王府尊貴無匹的大郡主了。


    時至如今,甚至是她曾經的家,煊赫一時的雍王府,現今早已被夷為平地。


    斕素凝在兵荒馬亂中蠅營狗苟,於二十五年前親眼看著雍王府被付之一炬,又目睹著自己六個弟弟妹妹被盡數鴆酒賜死。


    西疆酆斕並不重嫡庶,隻看中後輩人的能力。


    可是她的父親雍王,因為自己乃是先帝唯一的嫡子,所以反而是最重嫡庶之人。


    重到哪怕兵敗之後、窮途末路,也隻帶了老七老八這兩個嫡子出逃,將他們其他庶出子女妻妾盡數撇下。


    ……隻是可惜了,她那兩個小弟弟實在太小了。


    當年事發時,雍王的嫡長子八郡王斕素羽,不過是個兩歲的牙牙學語的稚童;


    而父王的嫡幼子斕素衣就更小了,他那年才剛剛出生,還是在繈褓中吃奶的年紀。


    別說他們了,就連斕素凝自己,當年不也隻是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少女嗎?


    她臉上那獨屬於酆斕皇室斕氏的帝錦花,初初盛開綻放,便已“凋謝”零落。


    可惜她的父親最終還是沒有成功脫逃,到底被“魏王”的人馬逼入了絕境,圍堵在了邊關。


    距離西疆皇座一步之遙的雍王殿下,為了維護自己最後的體麵,讓兩個忠義的部下一南一北,分開帶著兩個嫡子逃命,而他則選擇自刎在了西疆邊陲。


    自父親死後,僥幸逃脫一命的斕素凝,便親手用烙鐵烤掉了自己額頭上那代表著斕氏尊貴血統地位的氏族印記“帝錦花”,也毀掉了自己大半容貌。


    她在雍王身故後,暗中重整了他留下的絕大多數死士和力量。


    十八年前,也就是雍王一脈傾覆後的第七年,她終於以奇思巧計獻策於北朝邯雍天子,開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複仇之局!


    在那之後又過了七年,她派出的人也終於在北朝邯雍,找到了父親死後被屬下救走,卻深陷北地受盡苦楚、已經長到十四歲的幼弟斕素衣。


    那時正巧斕素凝因為前期布局鋪得太大而力有不逮,於是不得不將北地之境的力量和人手逐漸轉移給了她的幼弟——也就是中年男子口中的“少主”。


    斕素凝悵然若失的搖了搖頭。


    若是當年她的父親雍王不死,當真登基為西疆皇帝,以她的心機和手段,必然會是父親膝下的下一任掌境人!


    若不是她,隻怕九弟至今仍然身陷囹圄,還在做北朝貴族帳中的孌人。


    斕素凝微微喟歎,似笑非笑的歎了口氣。


    不過,她的九弟阿羽也不賴呢。


    以邯雍為跳板,十年來在南朝遍插“暗釘”,又在兩年前“攻心為上”,以南朝天子心底那抹最深刻的晦暗,暗自推波助瀾,誘發了昭歌城那場駭人聽聞的驚天之變!


    之前,確實是她小瞧了自己那位九弟。


    沒想到他的狠心毒辣,居然絲毫不亞於她十八年前在廣陵城的手筆。


    不過這也沒什麽,頭狼的兒女麽,身上理應流淌著稠黑冷絕、睿智無情的血液。


    隻是遺憾的是她的那位八弟身上,似乎並沒有這股狠厲。


    嘖。


    八弟啊,到底是被南朝人教壞了……


    ——一個身上全無狼性的高種姓,在西疆是決計活不下去的!


    感謝寶子蕾維妮雅芭德薇zycat1234、墨離攸、書友20230413725_ae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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