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或的視線陡然一厲,他雙眼微斂,眼底深處褐色波瀾一隱而現。


    “陛下,在下尚未及冠,小字尚未冠禮昭告親友.您為何會知道我的小字?”


    淩或雖然仍未及弱冠,但是他其實早早就知道了自己及冠後的小字。


    據他師父說,他的小字“慎修”二字,正是他母親生前定下。


    邯庸天子拓跋宏聞言慘然一笑。


    他笑著笑著,那張已入不惑之年、卻依舊看得出年輕時容貌風采的蒼老容顏上,居然忽而老淚縱橫。


    “朕為何會知道?”


    “因為.你的小字,本就是朕親自取的。”


    淩或怔怔看著麵前北朝九五之尊陌生中,那隱約帶有幾分熟悉的麵部骨相,心底驟然萌生一種荒謬的驚悚之意。


    不.


    不會的.


    他下意識搖頭,不知是在拒絕自己心底那恢詭譎怪的猜想,還是借此給自己一股抵抗未知彷徨的力量。


    卻見邯庸天子拓跋宏緩緩抬袖,拭去眼下的濕意。


    他的目光隱含無限憐愛和愧疚,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少年。


    “慎修,你的小字,取之於‘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謹言慎行,靜修己身’之傳世警句。”


    拓跋宏的視線微微渙散放空,似乎在迴憶過去魂牽夢縈的過往。


    “朕和你的母親,不求你將來能聞達於諸侯,但盼你做個正人君子,一生順遂安康。


    所以,在你還在你母親腹中時,我們便從這句話中為你取了你將來的小字.慎修,朕是你的生身父親。”


    淩或握著“韶光無雙鐧”的手陡然一抖!


    他木然看著麵前的男人,一時間腦中空白一片,耳中轟鳴作響。


    這一幕和麵前男人口中的話,幾乎讓淩或有種匪夷所思的心驚膽顫。


    他木雕泥塑般,緩緩的開口:


    “你方才說什麽?”


    驚魂未定之下,淩或甚至連裝模作樣的稱唿一句“陛下”都早已忘了。


    你來你去,無甚規矩。


    拓跋宏卻不以為意,他格外認真的端詳淩或的眉眼。


    這孩子的眉眼,很像他的母親。


    他長了一雙典型的南朝天宸女子的清雋秀色的眼,眉眼間的風流氣韻,似極了那年杏花微雨的江南。


    但是他的麵部骨相,尤其是眉眼之下的鼻子、唇峰和下頜,又與他這個生身父親像極了。


    看著看著,拓跋宏突然眼底滾燙,再開口時幾乎哽咽難言。


    “慎修,朕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實乃天之垂幸。”


    恍惚良久的淩或聽到這句,卻突然緩緩抬起頭來。


    下一刻,“唰”的一聲——他掌中的“韶光無雙鐧”陡然出鞘,直直橫在北朝邯庸天子的喉間!


    “哦?天之垂幸?陛下居然是這麽想的嗎?”


    淩或的語氣不見悲喜起伏,但他的眼底卻閃過一絲嘲諷的火光。


    “你設計在我的母親少不更事時蓄意接觸示好於她,騙得她芳心暗許,然後再以她的骨肉為餌,逼迫她不得不背叛故國和師門,與昔日袍澤背水一戰最後自戕謝罪——這就是陛下所謂的‘天之垂幸’嗎?”


    他眼底的火光幾乎要燒破瞳孔,那是如有實質的憎惡和憤怒!


    拓跋宏被他眼底的恨意刺痛,脫口而出道:


    “怎麽可能?我寧願自己身死,也斷不會傷害你母親分毫!”


    他情急之下,也忘記了天子的自稱。


    他不再稱唿自己為“朕”,而是以最尋常的“我”來自居。


    淩或滿臉不屑,冷冷看著他,絲毫不為之所動。


    “刀劍橫頸,生死頃刻,所以就連堂堂北朝邯庸的皇帝,居然也會搖尾乞憐、敢做不敢當嗎?”


    拓跋宏不懼刀鋒,驀然上前半步,急迫的解釋道:


    “並非如此!寒煙殞命,我罪不可恕,也絕不會為自己開罪。慎修,你若想取為父的性命,為父又何懼一死?


    隻是,當年其中內情並不如你所猜想那般。我即便該死,也不該讓你稀裏糊塗下去。”


    淩或微微一頓。


    他目光冷峻的盯著拓跋宏的臉,半晌後,幾乎是從牙縫裏吐出了一個字:


    “說。”


    拓跋宏聞言苦笑著輕輕搖頭。


    他的目光有些追憶,又有些流連與迷惘。


    拓跋宏似乎想通過自己對當年之事的口述,將那段隻有浮生若夢中才敢憶起點滴的故往,重新串聯成一副刻骨銘心的、潑墨染彩的江南畫卷。


    “當年江南七月微雨,夏花繁錦逐水流。我和你母親冷寒煙,在天宸浮州城初遇。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並不是一場蓄意為之的陰謀,而是一場無端邂逅的意外。


    那年寒煙正好衝關破境,準備踏入祗仙人境。卻不成想,由於真氣行錯脈絡,雖然破境成功,卻也意外負傷。


    那時她有一段時間無法使用內力,又因年輕氣盛愛管江湖上的不平事,為救人與旁人起了爭執。我正巧遊曆江湖到了天宸,便出手相助。”


    拓跋宏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


    “那次分明是我救下了她,但她卻皺著眉一本正經教訓我道:你的武道境界如此低,居然還敢在南朝的地界上多管閑事?你這邯庸人,膽子倒是不小。”


    “我的長相一目了然,所以她一眼便看出了我是北朝人。


    你母親和你的師門在南朝疆場曆代多出悍將,因南北邊境紛亂不休多年,故而她一開始其實很抵觸與我接觸。但是我卻不知為何,對她一見傾心。


    我那時甚至甩開暗中跟隨保護我的邯庸皇庭暗衛,就那般狗皮膏藥似得跟上了寒煙,與她一道行走江湖。”


    拓跋宏的笑容懷念,他輕輕歎道:


    “那時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我就這樣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她走我就走,她停我就停,日子不緊不慢,倒也覺得心中寧靜自在。


    她住店我便提前去前方打點,她行俠仗義我便在一旁給她掠陣,她若生病負傷了我便默默照顧,其餘時候都不去過多打擾她。


    你母親這人,一向嘴硬心軟,麵冷心熱。就這樣,也不知道過去了幾個月,她有一日終於肯理睬我了。”


    拓跋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觸碰一下淩或掌下那“韶光無雙鐧”的鐧鞘。


    但不知為何,卻在即將相觸到時,燙手一般猝然鬆開。


    他道:“那日,寒煙停下腳步等我走近了才對我說:‘世子,你不要再跟著我了,還是迴家去罷。’”


    拓跋宏笑笑,目光裏滿是落寞的輕輕搖頭。


    “說來慚愧,最初我不敢告訴她自己出身北朝邯庸皇庭,隻說自己是邯庸三十六部中某個部落的世子,名叫‘阿鴻’。因此,她一直稱唿我為‘世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千歲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顧九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顧九洲並收藏千歲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