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十分。


    月下萬籟俱寂,室外北風蕭索。


    漆黑的暗室中,隻有一縷微弱的燭火輕輕搖晃。


    一個身形佝僂,聲音嘶啞的年邁之人啞聲道:


    “少主,‘孤狼劍仙’今已上鉤多時,他如今服用‘赤魂丹’已有數月之久。長此以往,最多再過半載,必定爆體而亡。”


    下一刻,一個音色難辨的年輕人的聲音輕聲響起:


    “很好,你繼續潛伏在‘孤狼劍仙’身邊。他這一年來急於破道,病急亂投醫,對你還算信重。務必繼續誘導他按時服用‘赤魂丹’,這藥不能斷。”


    若是斷了這藥,那還怎麽讓他斷了氣?


    年輕人嘴角牽起一個分外譏諷且涼薄的笑意。


    那個年邁的老人微一猶豫,卻道:


    “少主,說到此事今夜按照慣例,正是每七日讓宇文信服用一次‘赤魂丹’的時間。


    但是誰知屬下晚間帶著丹藥前往,‘孤狼劍仙’居然猶豫了一瞬,並未當場服下此丹。”


    “嗯?”


    年輕人微微一愣,“是嗎?”


    他輕輕撚著自己發髻上編入的繩結,若有所思道:


    “這倒是有些奇怪了。”


    宇文信視武如命,性情最為桀驁自負。


    自從去年不二城的城主、“乾坤劍仙”薛坤宇,在繼南朝“千歲劍仙”符景詞之後幾年也踏入了祗仙玄境,當世三大劍仙中便隻有他宇文信一人,還苦苦掙紮在祗仙人境。


    ——這種心理上的落差,讓素來驕傲的“孤狼劍仙”分外難以接受。


    也正因如此,他行事愈發偏激,這能才讓他們鑽了空子,成功進獻了“赤魂丹”。


    “赤魂丹”乃是他們近幾年來最新煉製的西疆秘藥,之前從未流入江湖,也無人知曉其效。


    初時服用此物,短時間內確實會使服用之人真氣盈溢,有神清氣爽之感。


    但是若是長久服用,那麽尋常武人短則數月、長則一年,必然邪氣入體真氣外溢,最終爆體而亡。


    以“孤狼劍仙”宇文信的武道境界之高和道心的穩固,恐怕若是單憑此物便想徹底摧毀他,還要一些時日。


    年輕人垂首蹙眉,喃喃自語:


    “他這一年來急於突破祗仙人境,每每到了你進獻丹藥的日子,必然第一時間服下,然後運功吸收藥效。為何今日,居然突然不著急了?”


    老人啞著聲音,語氣同樣困惑。


    “依屬下觀察,‘孤狼劍仙’本來是要服用的,但是‘赤魂丹’已到口邊,不知想到了什麽居然遲疑了。


    不過,東西他是收下了的,想來過後應該會服用的罷?”


    說到這裏,老者似乎也不是很確定。


    年輕人微微歎了口氣,不甚在意道:


    “無妨,宇文信這邊不過是一枚提早埋下的暗棋,他死或不死,倒也不急於一時。


    不過,我如今麵上的身份不便靠近他,你這邊還要多下功夫盯著。若是有什麽變化,隨時以夜鶯傳訊。”


    “是,少主。”


    老者恭敬應下,旋即又問:“少主,既然北朝邯雍不過是您的後手之棋,並不急於落子。不知南朝天宸那邊的‘棋盤’,如今可在少主預期之內。”


    年輕男子聞言失笑搖頭。


    “說到此事,確實大出我最初所料。隨著靖安三年年初那第一枚棋子落局,便順利的令我不敢相信。”


    老者斟了一杯茶,躬身遞給年輕人。


    “還要多虧少主神機妙算,才能始終占據先機。”


    年輕人聞言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


    “隻能說是我們多年來隱匿於暗處,嘔心瀝血,步步為營,不敢有絲毫懈怠暴露,才能有今日之功。不過.”


    他接過茶盞,卻將之放在茶幾上,並沒有喝。


    “哥哥怕是要怪我的。”


    老者聞言亦是沉默了,好半晌,才勉強安慰道:


    “八郡王殿下雖然現在心中有所鬱結,但是日後.總會理解少主多年來的苦心孤詣和謀劃犧牲。”


    年輕人歎氣道:“怪隻怪,我們前些年不成氣候,無法靠近哥哥身邊,以至於他那麽多年來被蒙在鼓中,還侍奉殺父仇人之後為主。


    那年驟然找到哥哥,將他強行牽連到這危局之中,他如今心中有怨有憤,我這個做弟弟的自然也能理解。”


    聽年輕人說到這裏,年邁老者眼底閃過一絲怨毒之色,他聲音嘶啞的恨恨道:


    “這怎麽能怪少主,分明是宇文部背信棄義,主子當年也是錯信了宇文鬱那個老匹夫!


    還有那南朝皇室和謝家當年多管閑事,才害得主上被仇寇反撲,為了不被擒獲受辱而舍生自刎,這些人都該死!”


    年輕人淡然一笑,輕輕搖頭。


    “謝霖及其三子相繼離世後,潯陽謝氏本家,便已沒什麽可堪大用的子弟了。


    如今的潯陽謝家,雖門楣名望還在,但又與死何異?


    ——哦對了,那個謝煥章嘛,倒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人物,以病弱之軀凝聚起了南朝文壇之心,聽說他前兩年還出使了西疆?


    不過嘛,他生來不能習武,更不能修習‘河圖劍術’,他的成就也不過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老者沉吟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少主所言甚至不過,謝氏的後裔之中,倒是也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外姓之人。


    雖然是位難得的大人物,隻不過,可惜了。”


    這一次,那年輕人沉默的時間更久了一些。


    片刻過後,他將臉上的表情全然藏匿於昏暗的光影之下,聲音幾無起伏。


    “嚴格說來,當年我父蒙難時,‘千歲劍仙’尚未出生。當年之事與她無關,她被牽連也確實無辜。


    其實,我在幾年前布局之初也曾鑽研過她平生,這位殿下當得起一句佛心玉骨,也對當年那件南朝廟堂和謝氏之事毫不知情。


    不過誰讓她符景詞偏偏是謝家‘河圖劍術’的傳人,又偏偏是南朝天宸的定海神針呢?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她本該是千百年後世中流芳千古的一代高手,但是很可惜。


    那年我親手設計,折斷這把舉世無雙、超群絕倫的‘通天之劍’,也時常遺憾此乃暴殄天物。”


    年輕人輕輕喟歎,似乎是真的有些惜才。


    不過下一刻,他重新硬起了心腸。


    因為,“千歲劍仙”既是南朝天宸符氏和潯陽謝氏的血脈,那便是他血海深仇得報的最大絆腳石。


    所以他隻能陰謀算盡,環環相扣,計劃完全,先行搬開她這塊未來勢必成為阻礙的絆腳“巨石”。


    隻是……


    年輕人深深蹙眉,他總覺得,這其中的一切似乎又順利得有些古怪詭異。


    按照他們最初的布局設計,即便他們再過處心積慮、絞盡腦汁、用盡心力,最多也隻能設計拖住“千歲劍仙”一段時間,或是讓她無法攪局或是耽誤他們後續行動。


    誰知道,最後的結果居然會是……如此的令人意想不到!


    “千歲劍仙”她居然死了?


    這確實超過他最初的預期。


    老者想必跟年輕人想到了同處。


    他沉默一瞬,踟躕道:


    “雖知不應漲誌氣滅自己威風,但是屬下總是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老人想起什麽,皺眉繼續道:


    “而且,自從那件事後.八郡王殿下心思鬱結,固步自封,一步未曾離開過居所。


    他如今的居所固若金湯,若是八郡王殿下不肯外出,我們的夜鶯便根本無法傳信與他聯絡。”


    年輕男人聞言歎氣。


    “想必.哥哥這是故意為之吧。當時哥哥在滿腔悲憤下,衝動行事,來不及細思究竟。


    後來待事件平息,他頭腦冷靜下來,自然知道我們是故意讓他知道自己身世,也是故意設計讓他參與到棋局中來的。


    他對自己心中珍視敬慕之人拔劍相向,還做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哥哥想必心中鬱結,無法輕易放開過往,更加不願再與我們聯係了。”


    老者喟歎。


    “是啊,那個人本該為四境武道之中令天下側目敬仰的一代天驕,卻在一日之內腹背受敵,先後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


    嘖……‘天下第一劍’,‘南朝第一劍’,當世劍道之中的魁首翹楚……而這樣的人物,身死魂消時甚至還未及弱冠,可惜,太可惜。


    也不知她是否含恨不甘,離世時,又是否能闔上雙眼。”


    年輕人聞之靜默一瞬。


    片刻後,他舉起茶幾上的茶盞,緩緩灑落於地,似是空杯追悼某人。


    放下茶盞,年輕人輕輕搖頭,似是微嘲,又似同情:


    “可是不論她是否心有不甘,天宸天子不許她‘死’,那麽她便隻能雖死猶生,連個像樣的身後哀榮都無法享有。”


    老者也是一聲歎息。


    “天家無情,果不其然。”


    年輕人哂笑一聲,語氣涼涼。


    “是她所信非人,怪不得旁人。


    若不是南朝皇帝冷心冷肺、自毀長城,我們的局又怎會如此順利?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他長長歎了口氣,曼聲道:


    “這天,就快變了。”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


    可惜,他從來不是風骨錚錚的君子,而是從碧落黃泉踩著無數屍山血海而來的索命兇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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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鐵馬冰河北、秋眇、書友20221119184956598的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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