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不夜城,九宸殿。


    龍床之上層層明黃垂幔下,一雙指節因過度用力微微痙攣的掌心濕淋淋的,少年天子額間滿是汗水。


    他在做夢。


    噩夢。


    夢境裏少女瑰麗出塵的臉時隱時現,她淺金月白的神袍上不知何時濺滿了淋漓鮮血。


    有紫褐色的,也有鮮紅色的——顏色較深的血跡是中毒頗深、滲入肺腑的毒血鬱結之色,鮮豔如火的則是強行衝破被毒封鎖的心脈時、生生震斷全身經脈內腹的殘敗之色。


    夢中人唇角開闔,似乎本是想要對他說些什麽,但不知為何,最終卻始終一言未發。


    而夢裏的天子心中卻突然湧現出一股無言的、不可說的蒼涼與驚慌!


    他倉皇上前一步,似乎想捉住夢中人喋血的袖擺。


    “不要走!你信朕,朕、朕我不是想要你的命,你別走!”


    但下一刻,天子怔忪的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原來,到頭來他還是什麽也抓不住,一如他拚命追趕、卻永遠徒勞無功的一生——


    所願皆不得,一切皆成空。


    “你為何不說話?”


    他喃喃的看著始終與他保持一段若即若離距離的少女。


    “即便是入我夢中,你都不屑於再與我多說隻言片語嗎?”


    “我隻是,我隻是想要你留下啊!”


    他突兀的哽咽失聲,“我有什麽錯?我有什麽錯!分明是你固執,是你冥頑不靈,是你放不下神女的地位和尊崇!是你!背棄了朕啊!”


    夢裏的天子情緒激動,幾乎語無倫次,甚至時而稱唿自己為“朕”,時而稱唿自己為“我”。


    他的心,早就亂了。


    但是夢中的少女卻始終眼帶悲憫的看著他,無聲無息,好像一縷幽魂,好像早已不是這個世間之人。


    少年天子的心更慌了,他突然扯開衣領,竭力掏出貼身掛在頸項上的玉葫蘆。


    “解、解藥!我早就準備好了解藥,我絕不會害你的!


    我本就打算隻在宮中關上你一陣子讓你收收心,待你過了十八歲願意脫下神袍了,便放你出昭華殿的。你看!”


    少女忽然笑了。


    眼底似有不解,似有失望,似有釋然,似有放下。她的笑容既淡,又複雜,以至於少年天子一時看不透徹分明。


    少女周身散發著淡淡的瑩白金光,但那光芒卻越來越淡,同樣變淡的還有她本就模糊縹緲的輪廓側影。


    她突然輕輕道:“言兒,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不!不要走!”


    但夢中的少女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終於還是轉過身去,隻留給他一個淺到幾近於無的背影。


    她永遠都有自己的主意,仿佛從來不會屈從於任何人的命令。


    她隻會遵循自己的心,不論是生、亦或是死。


    就連她的生死,都要自己掌控左右。


    “——阿姐!”


    下一刻,龍塌之上,靖帝符景言喉間擠出一絲瀕死般的沉重喘息聲,然後整個人猛地驚坐而起!


    他終於掙脫噩夢,醒了過來。


    “陛下!”


    昭歌城章印大太監袁艾在聽到動靜的第一時間就立刻醒了盹,他顧不得燙手、連忙從一旁一直喂著火的暖爐上端起一個藥盞,然後膝行幾步上前靠近龍塌,恭恭敬敬的雙手將藥盞舉過頭頂,小聲安撫著天子:


    “陛下,可是又做噩夢了?這是劉院使上次開的靜心聚氣的湯藥,說是陛下若再被夢魘住,便喝上一碗,心神定會舒坦許多。”


    十九歲的少年天子、如今已是南朝天宸靖帝的符景言,抬起手撐住自己脹痛的額角,除了喘息,再無其他迴應。


    他唿吸急促,似乎哪怕清醒過來,依舊被夢境所擾,頭痛欲裂,幾近難忍。


    袁艾試探的問:“陛下?”


    煩躁之時,人的情緒和語氣總是不耐煩的,哪怕再沉穩的人也不例外。


    靖帝眉頭深鎖,看得出聖心十分不愉。


    “拿下去吧,這藥無用,朕喝這個方子也有一段時日了,絲毫未見成效。”


    他牽了牽唇角,在心底淡淡補充,一群無能庸醫。


    袁艾陪著小心,還在盡力勸慰:“陛下,這種調理身體的中草藥房,見效總是會慢一些的,但是勝在安全,沒有旁的副作用。不如,您還是繼續喝上幾天看看?”


    靖帝心煩氣躁的輕輕擺了擺手。


    “端下去。”


    “.是。”


    袁艾查顏觀色,不敢再勸。


    誰知靖帝突然開口叫住他。


    “等等。”


    袁艾有些驚喜的迴身看向少年天子,還以為皇帝改了主意。


    誰知他隻是蹙著眉看著他問,“神醫閩逍遙的下落,還沒查到嗎?”


    袁艾臉上帶著一絲為難之色。


    “陛下,逍遙醫聖行跡一貫飄忽不定,難以捉摸,他本人又是一位聖王境的武道高手,皇城中的密探放出宮去已有大半年了,卻連醫聖的影子都摸不到”


    江湖人稱“逍遙醫聖”的閩逍遙在江湖中一向是個謎一般的人物,他性格乖張,喜怒無常,但醫術化神。


    “與人為善”四個字,在他身上隻有“人”字能勉強搭得上一星半點兒的邊。


    這狂徒醫聖的腦子裏,既沒有所謂的“醫者仁心”,更沒有那些所謂尊師重道、恭敬天子的傳統禮法理念,治病救人全憑自己當時的心情。


    袁艾心裏也不禁犯起嘀咕.這閩逍遙據說不論達官顯貴亦或還是販夫走卒,在他麵前隻有兩個標簽,那就是——他看得順眼,還是看得不順眼。


    別說天宸皇城中的大內密探追不上他的行蹤,即便是找到了人又能如何?


    醫聖一句“不醫”,密探們不也拿這位聖王人境的高手沒法子嗎?


    除非


    袁艾小心翼翼提示天子。


    “陛下,要不您下一道旨意,讓‘大公公’、‘二公公’出馬,想必‘逍遙醫聖’必然手到擒來。”


    天宸昭歌城朝堂之人,或多或少都聽說過這麽一個傳說,那就是昭歌皇城、不夜城中,其實暗藏兩位武道境界已勘破半步虛空境的內侍太監。他們拱衛不夜城,是天宸天子身後的最後一道“防線”。


    其實,這並不隻是虛言傳聞,而是確有其事。


    袁艾也是在真正成為天宸皇宮內監大統領、掌印太監後,才跟著兩位打過兩次交道。這兩位雖是宦官,但在禁宮之中早便不再為奴為婢。宮中知情之人,大多尊稱其為“大公公”和“二公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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