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安安輕輕歎了口氣。


    小小的年紀,卻有著本不屬於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懂事,甚至懂事的有些讓人覺得辛酸了。


    於安安手中靜靜抱著一包物件,似乎是想通過在這個獲取什麽力量。


    她似乎也是在開解自己,輕輕的道:“既然母親隻想做那最最尋常的市井小民,那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妨遂了她的心願。與她養雞喂鵝種種菜,日子倒也過得很快。”


    他們仨不說話了。


    謝昭在心底輕輕歎了口氣。


    很明顯......平威將軍於念之的夫人寧氏,因為丈夫的突然離去在心中積鬱成疾。


    多年過去,她心底的悲涼不僅不曾愈合,甚至越來越轉不過來自己心裏的那道彎兒。


    她顯然認為,既然家中那位頂天立地、立馬揚威之人已然失去,“生活”便也隻是“活著”而已。


    既然活著,那麽怎麽活還不是活?


    百戰的將軍尚且不能善終,那麽莫不如帶著女兒徹徹底底淪為市井之民,遠離一切來自權勢的紛爭。


    謝昭皺眉,她輕輕搖了搖頭,顯然在心裏並不認同於夫人的做法。


    寧氏自己倒是享受過世間繁華,也看破了紅塵生死......可是於安安呢?


    她本是將門虎女,卻自小與母親拔草喂雞,雖說瞧著於安安的談吐得體,應該是於夫人私下也曾教過她讀書識字,但是......


    ——平威將軍世間唯一的血脈,一個年僅十六的花季少女,她本該意氣風發、嬌俏綻放的如花年歲,卻被於夫人養得如此膽小怯懦、毫無鋒芒。


    尋常官宦之後,在於安安這個年紀恐怕早已談婚論嫁,或是結了一門好親。


    而反觀之於安安,明明出身不俗、家中也有幾分基業,卻至今蹉跎於家長裏短的瑣事,連街頭惡少都敢對其放肆不敬。


    不是她說,就於安安整日穿著的這一身洗得發舊的粗布衣服,貧苦程度與他們三個窮困潦倒的跑江湖之人不相上下。


    這是何苦?


    謝昭忽然轉過頭,靜靜的看著於安安那張強作安寧的側顏,緩緩問道:“那麽於姑娘你自己呢?便決定這般......過下去嗎?”


    她本想說“便決定這般庸碌的過下去嗎”?


    但是話都到了嘴邊,卻被她下意識的嚼碎了咽了迴去,轉而換了一個相對舒緩的說辭。


    甘心嗎?


    就這樣流落市井,潦倒落魄一世。


    淩或一直很沉默,情緒也有些低沉。


    謝昭不用想都知道,很顯然他此時肯定是在心裏自責萬分,將於安安的不幸歸結於自己師門頭上了。


    準確的說,是歸結於“韶光鐧仙”冷寒煙與於念之在琅琊關那一戰。


    於安安聞言微微怔了怔,“我......我自己?”


    她怔忪抬首,與謝昭對視了一瞬。


    這位謝昭姑娘的眼睛那般明亮,好似星塵入眸。


    真是羨慕啊......


    於安安心裏喃喃,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位謝姑娘明明容貌殘缺,卻始終落落大方,不見一絲怨懟和自卑。


    謝昭的眼中,似乎有一顆永遠燃之不盡的火種,那一股格外堅定的力量和從容,是她平生極少得見的光芒。


    她心裏明白,這位謝姑娘有一絲一毫的怯懦,並不......像她。


    在那一瞬間,於安安仿佛是被什麽東西狠狠燙到了一般。


    她與她之間的差別,就如同驕陽與陰影。


    於安安忽然覺得愧於與之對視,匆忙而狼狽的轉開了視線,勉強笑了笑——隻是她那絲笑容卻不達眼底。


    她出神的看著自己行動間的漏出裙擺的廉價草鞋,笑容微苦,“我自己......並不緊要。隻要母親高興就好,她這一輩子......實在太苦了。”


    謝昭突然頓住腳步。


    其他三人愣了愣,下意識齊齊停下腳步看向她,於安安更是一怔。


    她旋即有些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惹了這位性情明媚如火般的謝姑娘的不快。


    她本是將門小姐,但是自幼便看母親的臉色、看街坊鄰裏的臉色長大,因此性格便有些格外敏感和軟弱。


    謝昭看出了她的不安,輕輕蹙眉,正色看向於安安,忽而道:


    “於姑娘,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於自己而言,皆是最為重要的存在。謝某並非在質疑於夫人的決定,隻是你生來不應單單隻為迎合旁人的喜樂,哪怕那個人是你的生身母親。


    ——安安,盡管你掩飾的極好,但我看得出你心中有自己苦求的人生,也並不甘於如此。你不應將自己圈養在那一畝青磚綠瓦下,終身固步自封,那才真是......白來了這世間一場。”


    於安安沉默良久,那抹幾乎常年刻在她臉上的溫柔小意,此時終於漸漸隱退。


    這位謝姑娘,當真慧眼如炬......仿佛什麽都逃不過她的一雙利眼。


    想她這麽多年,已在這平洲城的鄉野之間潦草度過了十六個春秋,甚至就連她的母親都已相信,且滿意於她的乖巧聽話、庸碌無為......


    可是這位明明才隻見過她一麵的謝昭姑娘,卻能一眼看出她深埋於心底的不平和悲鳴。


    隻是片刻後,於安安卻還是輕聲道:“謝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為了我好。隻是......”


    她靜了一瞬,忽而再度抬頭,揚起與之前一般無二的柔美笑臉。


    “先不說這些了,前麵就是於府了,我到家了,謝謝諸位送我迴來。那麽......”


    “......諸位再會。”


    這一次,她絕口不提請他們上門坐坐的請求。


    三人靜默了一瞬,淩或忽然出人意表的開了口。


    “於姑娘,我們路上趕路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在貴府喝一杯清茶。”


    於安安強裝的笑容登時一頓。


    她靜了足足一瞬,卻還是不忍拒絕旁人的要求,於是道:


    “......既然幾位少俠肯賞臉,那最好不過,幾位請進。不過家中貧瘠,恐怕要怠慢貴客了。”


    韓長生一邊連忙道,“不怠慢,不怠慢,能有口水喝便很好”,一邊給淩或趕緊使了個眼色——


    什麽意思?怎麽個情況?


    換策略了?不是說好不進去嗎?


    不過淩或當著於安安的麵,並沒有機會與他多解釋什麽。


    不僅如此,就連謝昭也都不曾理會韓長生格外豐富的表情。


    她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晃蕩著一雙不甚合腳的鞋子,踢踢踏踏踩著於安安與淩或的腳步,也踏進了麵前這座單看大門十分顯赫的於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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