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韓非初見時,正好碰到大雪。他撐著巴掌大的紙傘,對韓非說:“我叫張良,也叫張子房。良是我的名,子房是我的字。”


    那時韓非正處低穀,話不多,笑也無。小小年紀承受了太多磨難,與同齡人差異極大。後來又見了幾迴,竟開始對他展露笑容,溫柔無限。


    應該說,韓非從小時候便十分寵他,冬天的時候,一直把他的小手捧在手心裏,隔一會兒便哈氣揉/搓,“子房這麽好看的手可不能生凍瘡,否則為兄又要心疼了。”


    那時他隻有六七歲吧?什麽都不懂的年紀,隻覺著這個人很溫暖,讓他很安心,像親兄長一樣。


    韓非是何時對他動心的呢?


    離開新鄭之前,還是迴來之後?


    ......他,又是何時動心的呢?


    是那次中毒,他幫自己吸出毒液?還是燈火昏暗的夜晚,那個意味不明的吻?亦或是從王宮出來,那句“我以萬裏江山為聘”的許諾?


    不知不覺,他與韓非竟有這麽多點滴。無聲無息的,他竟把這個男人藏進了心房。


    迴憶這麽多,卻不夠他迴味一輩子。餘生那樣長,他要如何一個人度過?


    闔上眼簾,似乎韓非那雙彎彎的狐狸眼就在麵前,透著智慧和狡猾,與他耳鬢廝磨,說著溫柔無邊的情話。


    眼睛酸疼得厲害,熏出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滑下。


    “韓兄......你曾說,對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這次為何說謊?”


    分明約好在城門酣酒言歡,為何再見之時,卻是一人一棺?


    聲音低且悶,絞在被子裏幾乎聽不見。


    夜晚悄無聲息溜走,張良半夢半醒,半暈半明,竟也熬到天亮。


    隱約覺得有人在掀床簾,與屋內溫熱的氣息迥然不同。他迷糊著睜開眼,便在雲霧中瞧見掀開的床簾之間,影影綽綽立著一個人。


    那身影十分模糊,看不清邊界。


    張良很熟悉,不過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他覺著定是眼花,便困頓地翻身麵牆,往被子裏埋了幾分。


    直到耳後傳來一聲:


    “子房。”


    作者有話要說:


    隱約聽到有人在罵我……


    第68章 落幕(一)


    “子房。”


    聲音也很熟悉,在空蕩的房屋裏穿盪了幾個來迴。


    張良心髒被撞了一下,陡然瞪大了眼珠子,周身緊繃。


    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隻手在他身上拍了拍,不輕不重,無邊溫柔。


    像被燙了一般,張良猛然翻身坐起,目光穿過淩亂的青絲,戒備地審視那人。


    那人披著尋常那套儒雅的紫色袍子,本是披散的頭髮束得一絲不苟,眼眸彎彎,唇間淺笑。


    “子房,是我,韓兄。”


    張良不敢眨眼,眸子裏盡是膽怯,生怕轉眼間這影子就沒了。


    韓非見他謹小慎微的樣子,笑容褪去,心中隱隱泛疼,抬手,去揉他的頭髮。


    張良一下子避開,唯恐觸碰——莊周有載,思緒濃時,幻象生。肌膚觸時,幻象滅。


    彼時煙消雲散,誰把韓兄賠給他?


    “斷是又做夢了......”他喃喃道。


    韓非嘆息著坐上床沿,身體前傾,一動不動望著他,“子房,這是真的,我還活著。”


    張良不信,不斷往後縮,像一隻受了傷的蝸牛。


    韓非微嘆,接著又把事情的來去說清楚,道:“這是四哥的計謀,以我之死引誘姬無夜逼宮,他現在已經伏法,以後不會再危害忠良。韓國也除去一個殃國禍患。”


    張良死死咬著下唇,瞳孔顫得厲害,拚命壓抑著,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破體而出。


    韓非又道:“子房,事出突然,沒有與你商議。我當時剛被押到一處山野,那幾人慾殺我性命,所幸四哥派人救下我,商議了此計。”


    他那時吃了一顆假死藥,吐了幾口血便沒了唿吸,韓成讓手下偽裝成押解官,把韓非送迴新鄭。


    “我雖沒了唿吸,還是能聽見你們談話的。子房,你在靈堂說的那些我都聽到了,但那時——呃!”


    啪!


    韓非正說著話,臉被突然打到一邊,平滑的肌理上一下子多出幾根紅指印。


    張良的下唇已經咬出紅血,嗓音破碎不堪,纖細卻淩厲,“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我在意的是這個麽!”


    他在意的隻是這人是否安康啊!


    他在意的隻是這人是死是活啊!


    跟他說這些幹什麽!


    說這些冰冷的權勢幹什麽!


    這些......抵得過他的性命嗎?


    兩人對著坐了好半晌,無言無聲。過了一個晚上,炭盆裏的炭火隻剩一些餘溫。床幔輕柔,被風揚起一個角,又飄飄然垂下,將二人掩在床鋪之中。


    韓非默了默,終於不再解釋,轉過臉來正視張良,身子一探,把快要縮進牆壁的人擁入懷中。


    “子房......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有了。”


    張良在棉被裏躺了一晚,身體比他暖和,卻仍舊瘦得像一片薄紙。


    韓非眉頭深鎖,愧疚蔓延到每一處毛孔。體內像有一頭猛獸,無情撕咬髒腑。


    懷裏的人還在抽搐,時不時泄出一聲幼貓的嗚咽。他用寬大的溫厚手掌撫摸他的脊背,待人安定了一些,手下的力氣才敢重了幾分,把人揉進懷中,嘴唇帖到那隻柔軟的左耳,深深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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