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事通失落一陣後跳起來,他張開雙臂擁抱初升的太陽,隨後摘下帽子:“兄弟們,良辰吉時已到,都有!脫帽!”


    船尾這群兄弟沒一個站起來的,伸著腿的伸腿,斜著的斜著,歪著的歪著,但都把帽子捂到胸口去了。


    在生死與共的日子裏,他們早已經學會了漠視戰友的離去,隻有才步入戰場的菜鳥會對著屍體嚎哭一整天,老兵難受難受也就過去了。


    “兄弟們,送排長走了。”


    “送排長!”


    台郃還有一首曲子伴隨著送別。


    海麵上都是橘黃色的光,像海原本該有的顏色,嗚朋給這群兄弟拿來了煙酒兩種罪惡。


    幾個人自酌自飲,不必觥籌交錯。


    重新把帽子戴正,百事通握著酒瓶對著兄弟們蹲下,把後背交給了舷牆。


    他飽飽的喝上一口,再點上另一種罪惡的香煙,之後侃侃而談。


    “說實話也不錯了,就咱們台排的肺都到了嚴重惡化的程度,早晚有這麽一天,被子彈打穿要勝過衰竭。


    可惜了小矮子,他本來能……其實吧,我這個人這輩子挺失敗的。


    我以前說自己出生在一個不錯的家庭,其實不是的,我家境很不好很不好。唯一闊過的那段時間我還沒有出生,等我出生了,家庭走起了下坡路。可能我這人天生帶一點厄運,總之各種不順利吧,這一點我本人深信不疑。


    在我出生後不久,父母離異了,我的母親收拾她那點行禮迴娘家去了,可以說拋下了我和父親。


    家裏窮啊,沒什麽東西,同齡人有的我基本上是沒有,一根木頭能玩一個多月。我父親也不人前顯貴,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很殘忍的,他把能賺到的那點錢都拿來供我讀書了,教書先生的收費對我們家來說可是不低的,況且還有上供給貴族的那筆巨款。


    最初的學習順利,我的腦子能應付那些簡簡單單的東西,父親視我為家庭的希望。就是吃的差,半年見五次葷腥吧差不多,偶爾我需要去鄰居家蹭飯。”


    兄弟幾個聽得蠻有興趣,但出於對百事通個人的尊重,他們直表現出認真而不是好奇。


    “鄰居也希望我去,當然並非完全出於好意,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在課堂的成績不錯。


    隨著後來接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發現我的精力不放在讀書識字上麵了。為了不再忍受他人的嘲弄,我爸用了半輩子的努力到相對大一些的城市搞了一套房,那房子真不怎麽樣啊,還不如原來的家。


    可高低是進了一步,我爸對此很驕傲,全家兩口人來了一頓大餐,他喝了一夜的酒。


    大城市足夠讓我這樣小地方來的人開闊眼界的,有更多的機會也有更大的壓力,隻有識字的人才能找到差不多的工作,讓一家人夠吃喝的。


    我爸的工作很不順利,他會把一切自己扛起來,隻有忍無可忍了才會罵我幾句或者酗酒。我也到了去學習一項生存技能的時候了,那一年應該是八歲了吧。”


    兄弟幾個聽到人生分水嶺的年紀,也都想自己在這個年紀是正在做什麽,大壯當初是正兒八經的富裕人家,可能在考慮下頓飯吃什麽。


    向篤完全不記得自己八歲是什麽樣的了。


    藝術家完全不考慮,他笑了一聲接著聽。


    “那時我們國家和太輝的友誼早結束了,人們的熱情隻能投入在本國的工作上,還有一種大國的優越感。當然我也有,雖然並不知道我們比太輝強在哪裏,可我們自己的國家就是無敵於天下的存在,自豪和驕傲是當年的主題詞。


    想起來了,那年我在屠宰場給豬褪毛,裏麵味道不好聞,說是屠宰場實際上也不大,當天的豬肉要兩天內賣出去才可以,所以不會有什麽大規模。做了不到半年吧,這還是我唯一沒怎麽請過假的工作,也是最難做的工作之一。


    往後的幾年裏,我找過許多工作,在家賦閑加起來有一年,這是懶的原因。我總是幹一周或者再短幾天便請假,理由五花八門的,到了給家裏交錢時用謊言搪塞,稀裏糊塗的混到了十六歲。


    我們家庭的情況漸漸好了幾年,之後又開始走起了下坡路。行業隻有那些,好的行業都需要關係,差的行業也是人擠人。由於每一次工作都是淺嚐即止,我的知識麵倒是不少,可沒有一樣完全掌握的,這是詬病,隨後的磕磕碰碰也都是這種原因。


    期間我也想過改變,也讀過幾本聖賢書,也總認為高人一等,卻也總因為懶惰止步不前,何止止步不前,還會退步。


    直到某一天,我的母親突然殺迴來了,她日子過得不錯,說可以給我一個好的生活。我總結了一個道理,不管寄養家庭對這個孩子多麽好,這個孩子還是會跑到親生父母那一邊。我沒有這樣想,隻是天真的想接觸接觸經久不見的母親。我的父親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他發火無數次,終於在我的詭辯下服軟了,因為他害怕丟掉最後一根救命慰藉。


    來到我母親的家,一個底層女人想活下去就必須找一個男人,她也一樣。起初我們還算融洽,但逐漸的,那份關係越發疏遠,你們應該都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漸行漸遠的感覺。


    我終於忍受不下去了,迴去找了我的父親,他笑著說知道誰對我好就行,他不怪我的背叛。”


    可見百事通說到這裏也挺難受的,兄弟們也能看出來那種從心底湧上來的傷感。


    所以他們幾個碰了碰酒瓶。


    “我那時十八歲了,莫名其妙的就是要去從軍,可那時的好些人沒好工作,爭著搶著去從軍。為了能送我進去,我爸花了不少錢,可笑的是都打水漂了。失去了這一份榮耀感,我心裏空蕩蕩的,別提多難受了。


    迴想十幾年的人生,毫無建樹,一分錢也沒替家裏積攢過,失敗。


    我爸後來給我找了一份好工作,天知道他廢了多少力氣,是給一家貴族做仆人。這件事我也騙了大家,不是管家,隻是最下層的仆人。


    我受不了伺候人的工作,隻能說勉強的支撐。管家會責罵,貴族子弟根本不把我當迴事,頤指氣使,在那裏沒有任何尊嚴留給我,我恰恰還是最好麵子的那一類人。


    因為在貴族家的仆人生活,我恨透了所有貴族,我打心底裏厭惡他們。可偏偏讓我碰到了這個人,就是船頭吹口琴的這個人,我多麽希望這個人隻是貴族中的個例,或者他從始至終都在演戲,演平易近人的那種好人。


    我在貴族家偷跑出來了,可這不是我以前的那種工作,貴族家是會追責的,於是我家賠償了僅剩的錢給那個管家,這才平息了貴族的怒火。剛好到了要交稅的時候了,我爸變賣了房子,而後一病不起,直到離世的那一天。”


    百事通將煙屁股丟到海裏,隨手再拿出一根點上,兄弟們一言不發隻是默默聽著。


    “他走了,我也一無所有了,可稅還要交。但是,我仍然沒有去找工作稀裏糊塗的過一輩子,雖然我懶,但我就覺得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和街頭的那些人混跡在一起,但我玩不來那種事,也沒混出名堂。


    後來,戰爭爆發了,再後來,兵力不足了。我知道我一直等待的機會到來了,我要從軍,我要建功立業。


    可我這個人不想被人瞧不起,這源於我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極致的驕傲,也使得我總會在你們麵前賣弄。可連我自己都是對一切一知半解的,還要恬不知恥的給別人講東講西,連我自己都惡心我自己,我算一個什麽東西?”


    百事通完全低下了頭,兩指間燃燒著的煙一點點的縮短。


    太陽完全脫離了地平線,會一往無前的劃到另一邊再落下,到第二天再一次升起來。


    藝術家舉起酒瓶推到百事通前麵,另外兩個兄弟照做,男人的友誼無需多言。


    算上餘漣,這是這個排餘下的全部了。


    兄弟們碰瓶,仰頭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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