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公所大約是剛剛散會,正準備進食堂吃飯,勞棟匆匆的來了,看到勞棟大家都想到昨晚他家出的事來,其中有個是早上到他家過的洛腮胡子幹部上前來問他來有什麽事,勞棟作出個詭密樣,把洛腮胡拉到旁邊的屋角去用嘴湊近他的耳朵裏小聲說:“我有個新的線索,麻煩你們趕緊去追,要不就來不及了。”

    洛腮胡子幹部問:“什麽新線索?”

    勞棟說:“今天發現沽楊逃跑了,可能與我家的事有關聯。”

    “沽楊是哪個?”

    “他是東哥家那個日本雜種崽啊。”

    “什麽日本的雜種的?我不懂你的話。”

    “哎,你還沒聽說?他那個崽是當時日本人侵犯我們這點時留下的雜種嘛。”

    “你可別亂說話啊,影響社會主義建設嗬。”

    “哎,千真萬確哪,不信你到寨子去問問。”勞棟說到這時心中有點缺火,於是開出一張假笑的臉對著洛腮胡子幹部看去。

    “那崽崽好大了?”

    “二十了。”

    “嗬,你先迴去,我們研究看看怎麽做。”

    說完那幹部就下食堂去了,勞棟一個人急匆匆地摸著黑路迴家。

    這麽黑了勞棟還沒到家,他老婆正在一邊罵他是死男人一邊在閨房裏誆孩子吃飯。

    她罵這話時他剛進得門來,正好聽到。

    他吐出不好聲氣說:“你懂個屁,人家在玩我們腦水哪。”

    “哪個玩你腦水,天都黑了,還出去瘋,孩子都在這點要死要活的,你還有閑心出去瞎串?”

    “我不是瞎串,我是有事出去的。”他好像還有點得意。“拿酒來,今晚我要喝一杯。”

    他老婆氣氣的從閨房出來,摸進她那黑洞洞的房間裏拎出一個酒壺來,順手從碗簍裏抓隻瓷杯來,倒滿酒放在他麵前說:“喝啦。”

    勞棟前腳走後腳鄉公所就派兩個人跟著來,勞棟剛喝完一杯酒,門外聽到了狗叫聲,他在樓板上躡手躡腳的走到灶邊的窗子往外看,見兩個人亮著手電筒向東哥家裏走去。他很得意地點著頭,摸著胡茬茬的下巴,迴到桌邊倒酒繼續喝。

    東哥家坐著兩個幹部,一個拿著本子作記錄狀,一個在和東哥說話:“你有個崽叫沽楊?”

    “嗯,有。”

    “多大了?”

    “二十歲了。”

    “他現在在家嗎?”

    “不在。”

    “去哪點了?”

    “不知道。今早上就不見來的。”

    “去哪點他沒說嗎?”

    “沒說,隻留一張字條在。”

    “給我們看看,上麵寫什麽?”

    東哥去房間裏把那張字條拿出來,抖著手遞給那個幹部。

    東哥有點不明白,沽楊的出走他並沒有向鄉公所報案,他們怎麽就知道了?而且還連夜到家來關心關心,他心裏不免有些激動起來。

    那幹部看了字條後就讓搞記錄的收起夾在那本子裏麵,然後繼續問話:“這幾天你打他沒有?”

    “沒有。”

    “不打也不罵,那他怎麽會出走呢?”

    “不知道。”

    “他跟別人吵架沒有?”

    “沒有。隻是昨天中午我和寨上的人吵了一架。”

    “嗬,跟誰吵了?”

    “和勞棟吵。”

    “你們為什麽吵架?”

    “他說我整他,還罵到我崽。”

    “罵你崽?是罵沽楊嗎?”

    “是。氣得他飯都不想吃來。”

    “怎麽罵?他會氣成這樣?”

    “他們都罵他是——日本野崽”東哥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兩個幹部同時嗬一聲就都不問什麽了。他們走後,東哥在想他們怎麽會知道這事?也鬧不清他們來筆錄是什麽目的,是想幫他找迴沽楊嗎?還是有別的什麽。

    幹部走才一會兒,勞棟就去敲東哥家的門。

    見是他,東哥不耐煩地問:“你有什麽事?”

    “他們找你問什麽事?”

    “不關你家的事,你問做什麽?”

    “不關我家的事?嗯!我看沽楊為什麽逃走?我看是與我家春燕被害有關。”說著他就消失在漆黑的門外。

    東哥把這話帶到床上去思考,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與春燕被害有關”越想越有點不對勁,他迴想起有人罵沽楊是日本崽時,沽楊都忍著再忍,從小就這樣,有時候實在太氣了,就拎起刀子去門外砍木坨子解恨,昨天勞棟罵他時他也這樣,紅起眼睛從房間裏衝出來,樣子要想衝到門外去殺人的,好在自己拚命阻攔,否則要出事了的;越想越覺得沽楊那滿臉的傷疤早就是個隱藏著報仇的跡象;越想越覺得春燕被咬破奶頭和月娥被割去兩個奶當肉吃有那麽一點相似。那一夜東哥越想越頭痛。

    勞棟到家了也並不上床睡,而是到女兒床邊問問:“燕,你覺不覺得那個人像沽楊?”

    春燕說:“你別問了爸,我不知道。”

    春燕心裏明白得很,就憑“你喊你喊我就殺死你”那句話,聲音雖然很小,幾乎是一種氣流裏的語音,但春燕還是洞察到那是沽楊的聲音無疑。從小在一起長大,就是聞氣味都聞得出來是誰,然而她隻能說不知道,她和所有被性害或是強暴的女子一樣,說出來對自己都沒有好處。

    當爸的卻肯定地說了一句:“肯定是沽楊了,不然他怎麽會逃走呢?”

    這樣一來,春燕又想到了很多事。月娥嬸的遭遇,沽楊的長期被人歧視,自己將來會是咋樣呢?她想著想著心裏就更加害怕起來。

    女兒不願說,自己也不好多問,勞棟含糊不清,但又咬定沽楊決不罷休的態度轉身迴去,那夜他也睡不好。

    第二天起來,春燕已經早早的起來引火煮豬潲,走步的坐下的動作嫻熟如初,仿佛昨天沒有發生過與她有關的任何事情。

    春燕何嚐不因受傷害而心裏痛苦呢,她是擔心她那好強的爸(勞棟)會把事情越鬧越大,讓遠隔二十多裏的男方家知道了,自己的臉不知往哪擱好。

    見女兒這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當爸當媽的心中的氣憤自然是消去了很多。勞棟頭天那張一直是垮著的臉現在才有了點亮光,他招唿妻子說:“事情查不查也就算了。”

    妻子也明白他的心意,這等醜事對即將出嫁的女孩子沒有丁點好處,真的張揚出去,父母的臉麵怕是一輩子也洗不淨了。想著想著她還後悔勞棟不該去鄉公所報案。

    她迴避女兒,小聲和勞棟說:“你到寨上去和大家說,春燕沒有什麽事,她是不注意落床受了點傷而已。”

    “嗯。我還到鄉公所去說,這事別追了。”

    東哥吊著心過了一天又一天,不聽勞棟夫婦說什麽,也不見鄉公所的人提著公文包來了,春燕出出進進的也沒有什麽異樣,至少表麵上是有那麽點息事寧人的趨勢了,他才把懸起的心放下來。

    冬天的影子尚未完全消失,春天的腳步就跟上來了,那年整整一個冬天不見下一顆雪,荒坡上那過冬的雜草道死不活的在擺出一副副灰色的表情,而那些爭先恐後的春芽卻喜出望外的笑臉相迎。人也這樣,有的在穿棉衣有的也在穿襯衣。進入正月以來,吉日就多,吉日多喜事也就一個接一個來,掐指數數,沒有幾天春燕就要出嫁了。幾天來水力寨為春燕出嫁的事喜氣洋洋,大家早把十多天前春燕被害沽楊出走的事給忘了。

    春燕要嫁到二十裏外的扳洪寨,嫁的那小子是扳洪寨的一隻雄雞——羅軍,要個子有個子,要文化也有文化,論力氣憑嘴皮誰也鬥不過他,家庭條件也數一數二的,雖然這樁婚事是父母包辦的,但媒人一引見,男的看了背地裏拍手叫好,女的見了也抿嘴偷笑,別人看來也說他們是一對絕色佳人。

    春燕出事的第二天,勞棟就把她閨房朝外開的落地窗給封了。現在春燕步履輕盈的從閨房到屋裏之間進進出出,那顆咚咚跳動的心在她胸中像彭漲了似的,激動得難以按奈,因為明天羅家就要抬大禮來了。

    第二天,女方一切都準備結束,就隻掃地洗鍋等了。整整等了一個上午,太陽恰升到中天,有人匆匆前來報信,說來了。

    來了,女方各組人員就得趕緊到位,迎客的出門到寨腳去接要東西,不能讓客人把東西都抬到家來,負責廚房的一個個圍好圍腰,拎來磨得鋒利的薄刀,嘴上含著短杆煙鬥,稀溜著口水從不同巷口來到勞棟家。

    才一會功夫,客人都被領到勞海家去坐。勞棟家架著一長條桌子,桌子正中擺著青色土布二十匹、馬尾繡勾鞋十對、紅磚糠一籮、上等煙葉兩大把、紅紙包好的十筒毫子一千、大小銀頂圈三副、銀子玉石手鐲各兩副、桌下一百五十斤以上肥豬兩頭、小豬崽五頭、公雞八隻、老陳糯米酒一壇等都是男方拿來的娉禮;桌子到板壁間的地板上鋪一層地席,席上堆著十床大棉、二十床墊單、男女衣物各十套、布鞋十雙、一口平胸的大衣櫃、兩口漆得紅紅的木箱子、外加姑娘出門時配戴的各種銀器等都是女方家的嫁妝。桌上一碗米,米上插三炷香。男方父親和女方父母端坐在桌前,媒人和雙方寨老代表分別一一點數過秤,每完一件都大聲唱著,讓雙方老人記在心上。

    桌上的東西念完仍放原處不動,隻有豬雞要立馬抬到廚房去殺。

    春燕這個時候自個躲在閨房裏激動,羅軍卻自覺地來和廚房組參與殺豬宰雞,也把外家看成是自已的家了。

    那天羅軍和春燕是不能見麵的,要想看,也隻有春燕有機會,她可借故要東西出閨房門來找看羅軍一眼,而羅軍除了廚房哪都不敢去,因他那天是所有眼睛的目標,動則被人發現,被人笑話。

    按照男方要求,下午午時新娘要出門,因此很多事辦來都特別的急。

    廚房先要把大豬老殼砍來煮了,然後和著一隻豬腿子一起擺到桌上供了,所有雜碎理來煮給客人吃了好按時上路。

    午時剛到,春燕穿金戴銀的像王母娘娘那樣刷刷的抬起裹腿跨出了家門,虔誠地跟著接親隊伍走了。

    勞棟和他的老婆送走女兒,迴到家中一個看一個的抹著淚水。

    送走客人以後,全寨的人都感到了一種鬆活。於是大家就都陸續著手做好那天的晚飯。

    那晚才是正餐,男方在男方家辦,女方在女方家辦。男方把媳婦接到家了,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女方把女兒送走了,心裏感到空空聊聊,所留下的豬肉雞尕(雞肉)和酒,全寨人要把它吃光。

    晚飯開局不久,勞棟想了想,把凳子連著屁股搬到東哥的旁邊來坐,他說:“東哥,我兩哥弟喝一杯。”

    東哥奇怪地側身讓讓他坐上來,他說:“勞棟兄弟,我都醉了。”

    “我也醉了,但我想敬你一杯酒。”

    “今天是你的喜事,你合敬大家,不光敬我嗬。”

    “我就隻敬你一杯,其他敬不了了。”

    東哥強不過他,就仰起脖子跟他喝了那一杯。

    完了勞棟摟著東哥的脖子,用嘴貼上東哥的耳朵小聲說:“求你了,沽楊和春燕的那事你別說了好嗎?”

    東哥略有所思,但又不無用意地大聲迴答說:“你放心,光我一個人我是不會說的……”他給在坐的一桌人都逗出一場大笑,但別人都不知道勞棟說什麽,隻是笑東哥那句話。東哥用鄙視的目光溪落勞棟,然後說:“這迴讓你也嚐嚐鬼子的味道吧。”

    在坐的一屋子人,滿滿的坐著五六桌人個個都聽得得一清二楚,勞棟像吞著東西卡住了喉嚨,兩顆眼珠像是要脫出來似的立急起身離東哥而去。

    事隔大概二十多天,鄉公所的人帶著說是縣裏的公安人員到東哥家來,東哥有些興奮,是不是沽楊有消息了。他開著笑臉向公安人員看去,公安人員剛坐好就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信封來,他說:“你有個兒子叫沽楊不是?”

    “是。”

    “現在他走哪了?”

    “早走了,不知道去哪找他。”

    “他哪年生?”

    “1945年8月26日。”

    公安人員遞那信封給他說:“你看這是不是你兒子沽楊的?”

    東哥把折好的信封展開來看,上麵寫著“太平洋島上日本國收”寄信人地址也寫得一字不漏,裏麵信的內容是“故族故祖……”後麵落款沽楊。東哥有點喜出望外地笑問公安人員:“同誌,他現在在哪裏?還好嗎?”他的內心在猜測,是不是沽楊已經來到鄉公所了。

    公安人員嚴正著臉色轉告他:“他已在金城江境內犯了事,現在關押。”

    “他犯了什麽事同誌?嚴重嗎同誌?”

    “他以討飯的名義,進到別人家,趁他人不在,他強奸一個少女,奸後還殺人。在提審中他狂言道‘我是鬼崽,祖宗是日本的,你們到那裏去找他們’,問他為什麽還要殺人?他說他不想再把日本種子留下。那邊從他身上搜到這封信,才找到你家來。”

    東哥聽了後,雙手抱著頭,深深的陷入悲痛之中,等來訪的公安人員都走了,他還蹲在原地不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倭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潘 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潘 會並收藏倭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