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1月29日。

    月娥驚惶得雙手直哆嗦,拎在手上的最後也是最值錢的一隻鼓囊囊的小袋子搖蕩不已。灶灰從小袋上紛紛飄落。她緊著身子想從前門出,但想了想又用門杠將前門頂死,轉眼飛一般的從後門溜,一棟陳舊的老式木樓因走了主人而空空落落。

    她剛出後門,後園遠處有幾個扛槍的黃衣人朝她家這邊小跑過來。那扛槍人一律戴的是硬殼閃晃晃的黃盔帽子,兩邊扇起一塊豬耳大的軟布,撲撩撩的拍打在肩頸間。月娥知道這是本地人稱為黃鬼子的人果真的來了。所謂黃鬼子她也是昨天聽說的,說這些鬼子殺人像殺雞一樣簡單。從佳榮來報信的人說,那鬼子槍法準,脾氣暴,八嘎八嘎就殺人,連婦女小孩都不放過,刺刀一捅就一個。那早上把石板寨燒的燒殺的殺,慘不忍睹啊。想到這,月娥的心騰的上了天,手腳有些盲然錯亂,腳板像是根本沒著地。她有點像隻迷路的花蝴蝶,在玻璃窗裏撲愣愣的迷茫掙紮,急不可耐,到處明晃晃,不知哪裏是出路。她光著一對腳丫糊亂的跑到距木樓三十米遠的禾倉背後躲藏起來,但還沒站穩就又閃到一邊用杉木皮圍成的廁所裏去,眨眼工夫就空著手從裏麵出來,急匆匆地沿著上山的路躬著身子躲著跑。

    “喂,什麽的幹活?”月娥聽不清後麵喊的什麽話,隻覺兩耳轟轟鳴叫,倒像天上打了雷,一雙粗大的腳糊亂的踩在露出坡麵狼牙般的石頭上,她不時的掉臉向後看,三個黃鬼子“呯呯”打著槍攆山似的朝她趕來。她捂住因心跳得厲害而微微疼痛的胸口,感到不知所措,臉上急得出了大汗。

    寨上老老少少兩百多人在一個時辰之前都已連人帶物躲進山洞裏了,月娥她是不放心藏在大灶冷灰裏裝著一些銀飾和毫子的小袋子才又轉迴來的。她擔心進家的鬼子燒火煮飯時會搗出那小袋來的,或是放火燒掉了房子,那也就完了,那可是祖宗傳下來的唯一的家產啊。她看到那三個黃鬼子對她窮追不舍,料到這下難逃了劫難。她本來是要順著坡腳繞到幾裏以外的姑早坡山洞裏和全寨人一起躲難的,但甩不開身後這個“尾巴”,她隻好順著放牛路上了姑震坡,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連自己都想不到為什麽要這樣做。她邊跑邊想到要監視走向那山洞的路,因為那路剛走了那麽多人,有些新的痕跡,且路上又撒落了一些令人可疑的東西,萬一有鬼子順著那路找去,那全寨老少可就遭大禍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會大聲喊叫把鬼子全部引過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來。她本能地仿佛必需立即逃脫那三個追兵,但又擔心他們察覺她的用意,對她的放棄。她全身是汗水,追兵越是走得近她越是感到腿腳不聽使喚,瞬間兩腿感到酸軟無力,像叉著腿睡覺的人在惡夢中怎樣跑也跑不動,最終在危急中驚醒,那是在床上,是夢,這個是真對真,再沒有夢醒的幸運了。她想飛又飛不起,吃力地往山上一步一步的爬去。三個追兵“喲嘻喲嘻”的被引到一處和寨子遙相照麵的山崗上。

    她聽出來,那人多如蟻的黃鬼子已經把寨子遭踏得雞犬不寧,腦門後麵坡腳的寨子上一片轟轟隆隆,不時地傳來陣陣爆炸聲。

    三個追兵一步一步的逼來,她實在已經無法挪動半步了。她想不通,以往爬這樣的坡算什麽,就是肩上挑個七八十斤重的擔子也照樣不成問題,怎麽今天這樣軟弱?該是命了。她幹脆坐著不動,三個黃鬼子並排站在她麵前,發現月娥是空手的年輕女子,他們橫端的槍頻頻的往肩上掛,個個臉上蕩出淫笑,嘴角溜出讒涎。

    “哈哈哈,你的花姑娘的幹活?”

    月娥低著頭,一對驚恐的眼睛在尋找逃生之路,但麵前卻被六隻腳給擋住了,其中有兩隻穿著黑色長桶皮靴,四隻是套著黃色皮鞋的大綁退,它們像六枚炸彈那樣的充滿著怪味的躍躍欲爆的立在麵前,她感到毛骨悚然,全身發抖。這時,她像條盤中的魚,睖著眼睛想家。

    東哥,你在哪裏……

    東哥是月娥的丈夫,三天前結的婚。

    頭天晚上剛吃完飯,莊上人召集所有成年男子去開會,如何抗擊日本兵,東哥去了。散會後,東哥迴家交待月娥說,我們去和日本人打仗了,你看好家。說著他上樓去取出那杆他父親用的鳥槍和火藥葫下來,他粗略地擦一下生鏽的槍筒,迅速地滿滿地裝進一竹筒火藥,珠砂壓上,接著匆匆的就想出了門。月娥上前將他攔住,意思你就這麽走了?東哥明白妻子之意,他把手上的鳥槍靠牆立起,掩上門,小兩口又親熱一會。

    想到東哥,月娥的眼淚嘩嘩而下。

    站在她麵前的三個黃鬼子中,有個較胖的矮個子上前跨一步,用那隻汗漬漬的像耗子爪一樣的手來點著月娥的下巴說,你的聽話的。說著他開始鬆開他那蛤蟆肚上的皮帶。

    聽說黃鬼子搞女人是一個接一個的輪流來,最後那個,還要咬去女人的奶頭,用剌刀剌進女人的胯拉裏,如果是孕婦,他們還用剌刀捅破那鼓亮亮的肚包,想到這,月娥深深的打個寒戰,臉色發青。

    月娥第一次看到這樣兇神惡煞的人臉,來自本能的自衛謀略和勇氣使她心情平靜下來。她朝那即將向她撲來的胖子呶呶嘴,意思是叫兩個綁腿走邊去,否則她是不依的。

    胖子好像不想接受她的條件,她扭捏著身子,表示要強烈的反抗。胖子仿佛明白過來,強更是搞不成那好事的,於是他轉個臉去,咕嚕咕嚕地吼一陣,兩個綁腿走了兩三丈遠便停下來。月娥擺手還不可以,示意他們要躲到看不見的地方去才行。胖子又是一陣咕咕嚕嚕,看他急的樣子,兩個綁腿隻好服從他退到看不到他們的下坎去。

    看看太陽就要落坡,那火球有點像黃鬼子剌刀上那小四方旗裏的圓圈,剌著月娥睜不開眼。她抬著雙臂把臉遮住,隻聽胖子“喲嘻喲嘻”的手忙腳亂,任意他唿哧唿哧的亂整。

    胖子忙了一會工夫,身子便有所鬆軟無力,唿啊唿的準備起來穿褲子,月娥趁胖子不注意,一腳將胖子踢下懸崖,隻聽牛滾坡一樣的幾個悶聲,胖子一聲不哼,事情就全部結束。

    月娥趕即爬起來,拿起胖子丟下的長槍向山後麵跑去,不知哪來的力氣,使她在黃昏中越跑越是輕捷,腳不擇路的向遠處飛去。不多時那山崗上傳來了哇啦哇啦的吼叫聲,接著“呯呯”的兩聲槍響在夜色來臨之前悠遠地留在那高懸的坡頭。

    姑早坡的洞口荊棘叢生,有一條掩在草叢中的小路向洞口伸去。百步之外是辨不出洞口來的。洞口有一人多寬,但一次隻能鑽去一個人,進了洞口,走個三四步路,裏內便豁然開敞,十棟房子都沒有那麽大。這是洞內的大廳,進去還有很多洞穴,各穴延伸處都有小洞口,但出口都很小,人鑽不去,各在一方,不知在哪個坡麵,隻聽說而已。因此裏麵通風很好,耳際能感覺到一絲絲風過,夏天涼,冬天暖。洞內有條流水的短河,所謂短就是一米之長,腳杆粗的水從左手邊洞裏汩汩冒出,轉眼就又從右手邊消失。咫尺水底,悠悠漫流,清明如鏡。在洞內,說話隻要出聲,便像高音喇叭那樣嗡響昂亮,黑亞亞一片,兩百多人在裏麵,卻一丁點聲息都聽不出來。

    洞口外麵每隔幾百米有個暗哨。暗哨傳來了月娥有去無迴的消息,

    洞內的不勞海坐立不安。

    不勞海是寨上敢說話且說話算數的寨老,這次得知日本鬼子來犯,他便出來組織月娥、巴旦、小錘頭等搞好寨上老少的安全轉移工作。

    他當著全寨的人說:“日本鬼子來了,我們要逃要躲,哪個也不能拗,拗了就要死,並且死得白,沒人同情。”

    他這麽一說,寨上那些平時不太服他指手劃腳的人也忍氣吞聲,且作姑且苟安之態與不勞海和顏附和,大家把命全部寄托於不勞海之言舉。

    頭天,當東哥等寨上二三十個青壯年扛刀槍去半路阻擊鬼子時,不勞海就召集全寨開會安排疏導轉移任務,婦女幼兒由月娥和巴旦負責,其他由自己和小錘頭負責。當晚各家各戶要收拾好東西,凡是值錢的一樣不留,收拾完就在屋裏等候,一有鬼子過來的消息,隻要聽到牛角一吹,大家就都向姑早坡跑去。當晚月娥、巴旦都分別到各家各戶做好提醒檢查,不能有半點疏漏。小錘頭組織寨上幾十個孩子成個娃娃突擊隊,一個晚上把全寨的牛馬一個不剩的牽的牽攆的攆全都弄到洞中去。責任使他們精神抖摟,雄心壯誌,大有無比欣慰之感覺。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憋住的氣流還阻在喉嚨管裏,寨上各家門戶膽怯地半開半掩,裏麵有很多懼狀百般的眼睛在向外窺探,人人在候聽那渾厚的牛角聲。

    中午飯後不久,有消息報來,說黃鬼子已經離開石板寨,朝雙尬方向過來了,距離寨子隻有五六裏遠,情況緊急。報信人一離開,不勞海掄起早掛在身上的牛角“嘟——嘟”就吹。

    轉移隊伍裏,大人背的背拉的拉,把孩子帶上,肩上挑的手上拎的,能拿的拿上,提心掉膽地聽從不勞海和月娥他們的小聲的急促的指揮,急著步子緊跟隊伍,不多久,長長的隊伍便悄悄的縮短最後消失於高高的姑早坡腳下。寨上家家關門閉戶,空無一人,莊上寒風凜冽,到處是落葉枯草,死寂沉沉。

    等把大家安頓好了,月娥才決定再迴一趟寨子。

    月娥迴寨子取東西是跟不勞海說過的,她說估計黃鬼子還沒來到,她去把東西要了就迴來,不勞海不解地問:“還有什麽東西啊?不要了!危險得很。”

    月娥說:“我忘了最值錢的東西。揀拾的時候已經先放在大灶裏藏了,但還不放心,我得去要來,否則丟了東哥會怪我的。”說著她飛腿就往迴跑。

    不勞海看是攔不住她的,於是隨後派小錘頭跟著去。

    “小錘頭,你去,悄悄跟在月娥姐後麵,有什麽情況迴來跟我講。”

    小錘頭距離月娥半把裏遠,等他到寨口時,寨上已經有黃鬼子在哇啦哇啦地吼叫,還在放槍。他看了很久,不見月娥迴來,就趕即跑迴去報告不勞海。不勞海放心不下,再次派人和小錘頭摸到寨子附近去安個暗哨偵察,直等到有月娥的下落再迴來。事後不勞海邊安穩洞中老少邊為月娥的兇吉發愁。

    這時候暗哨報的消息使不勞海憂上加憂,他愁眉緊鎖出到洞口看看,天都黑了,月娥啊,不讓你迴去你偏不信,這下可兇多吉少啊。

    不勞海咬著牙迴到洞中,叫來幾個老人商量商量,最後決定再派人去寨子摸摸情況。這時,東哥迴來了。見東哥一來,整個洞裏有那麽瞬間的活躍,但馬上又靜了下來。大家都搶著問他黃鬼子的情況,各處馬燈朝他攏來,在燈光前,他舉著手臂抹把汗,扯著累氣向大家通報敵情:“黃鬼子分成三股,一股進駐我們寨子,大概有百多人,其他兩股分別開往姑償姑弄去了。我們隊上(指臨時組織的抗擊隊)準備也分成三組把黃鬼子趕走。隊上叫我來跟大家說,叫你們不要慌亂,好好的呆在洞裏,不亂出去暴露消息,那些黃鬼子是劊子手,殺人不眨眼的東西。”

    說話間,東哥遊著眼神像是在尋找什麽,小鍾頭好像明白了他的心事就搶先問:“東哥,你過來的時候沒看到月娥姐?”

    東哥這才了然所惑,原來月娥果然不在洞中,心想月娥難道出了什麽事了?

    不勞海悔蹙蹙地跟東哥解釋月娥當時強著迴去的原因。然後他將心頭安排好的人叫來,把想好的布置下去。

    他先叫東哥趕即迴隊裏,後麵的事由他負責。東哥此時的心情很是惘然,月娥啊月娥,你在哪點嘛?但他還是飛出洞口,歸隊去了。

    送走了東哥,不勞海馬上迴來,他對將出去執行任務的幾個人說:“現在天已經黑了,你們慢慢的摸到月娥家去看,如果還是不見她你們就想法子摸到黃鬼子邊去看月娥有沒有被黃鬼子捉去了,然後一個人來跟我講,其他人繼續監視。”

    說完,安排的人手上各操起根短棍出發了。

    接受任務的人都走了,就隻有不勞海守在洞口內。他摸著滿臉胡茬,好像要在短時間內從裏麵找出月娥來。

    東哥並沒有直接歸隊,他趁黑繞路摸到家中找月娥。但屋裏已被黃鬼子抄得亂七八糟,他屋裏屋外找遍了所有可供月娥藏身的地方,均不見月娥蹤影。他正準備摸到寨中敵營中去察看究竟,不巧被兩個敵巡邏兵給擋住了去路,他隻好轉身沿著自家的房屋背後跑出寨子,歸隊去了。

    幾個操短棍的人也隨後來到了月娥家,到處找不到月娥以後就按原計劃分頭摸到敵營中去探個有無,最後在寨子背後坡腳碰頭,由一人去與不勞海匯報情況,其餘兩個就順著放牛路上坡繼續找去。

    初十的月光灰蒙蒙的灑在充滿恐怖的莊上,上姑震坡的牛路像根被扯得百孔千瘡的破布帶,露水在泥石路上打了一層濕,黑白分明。

    小錘頭和扁鼻子,兩個孩子一般高大,歲數相差不到半年。他們一路爬坡一路找,像平時扒筍子討菌子那麽仔細,突然間他們發現一塊平板的大石頭上有一堆往常不見的東西,但也不像個人在那裏躺著,等他倆上前一看,用手上那根棍子一搗,才發現那是條串有皮帶的男人褲子和一雙黑色長桶皮靴,再看看周圍也沒有了什麽別的。

    他們想這東西從不見人穿過,肯定是洋人的東西。

    小錘頭和扁鼻子帶著那條褲子及皮靴迴到洞裏。

    不勞海拿來馬燈一照,確認褲子是黃鬼子的褲子。

    不勞海想,黃鬼子進寨還不到一天時間,怎麽跑到姑震坡頂上去脫褲子了呢?怎麽會無原無故地丟下褲子,人又走哪去了呢?很多疑問攪成一團,不勞海決定明天天亮再派人上坡去看看。

    此時夜已經很深,人人都在緊張中困著,不勞海小聲說:“除安排在洞口守夜的幾個人外,其餘的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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