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年。


    陳衣再一次,親眼見證了一尊天神的隕落。


    一間小酒館,陳衣和六珠兩個人,窗外光雨點點,本源神輝片片灑落,城中百姓紛紛湧上街頭,仰望著雲端。


    在那片雲海盡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向人群走來,又穿過人群,他白衣勝雪,神姿偉岸,堅定地前行。


    一尊天神,屬於人族的神。


    哪怕即將衰敗,依舊英氣逼人,風華絕代。


    “他想做什麽?”


    六珠問道。


    “救世。”


    陳衣搖晃著茶杯,開啟神目,順著神祇行徑方向遠眺,在那裏,聚集著大量妖魔鬼怪,漫山遍野,貪婪嗜血。


    這座城,生活著世代蒙受神恩的百姓,神光籠罩著城池,諸邪不侵,它們在等,等那尊年邁的神,徹底消亡。


    神祇眷屬無不心生悲慟,一人更是直接追逐天神的腳步,大喊:“不要去,我願獻祭十年壽元,為你續壽!”


    餘者亦如是:


    “在下也自願獻出十年!”


    “還有我,我獻十五年!”


    “老朽年邁,願獻五年!”


    聲音此起彼伏,響徹雲霄,天神卻置若罔聞,他平靜的出城,直麵黑壓壓的邪祟大軍,一縷縷魔氣衝天而起。


    神,也可入魔,今日入魔,既為屠戮,亦為守護!


    “殺!”


    他大手一抓,雲層下壓,無數妖邪鬼魅瞬間被抽幹精魄,生命精華灌頂,他不曾吞噬,反將之大方贈予百姓。


    他一路血殺,赤地千裏,四麵丘陵山巒成為流血的墳墓,什麽邪祟,什麽妖魔,這一刻眾生平等,全部碾碎。


    數不盡的怨念煞氣,繚繞在他神台,他也會恍惚。


    我到底是神,還是魔?


    “毫無意義,你的神血將染紅高原!”


    半步斬凡的鬼王出手。


    神沒有迴應,沒有後退,眉心神目迸射無窮無盡的神光,隨著魔氣交織,斬了這幾頭鬼王,這城,就太平了。


    “吾名陸沉,雲雨之神。”


    浩瀚神音,勢如洪鍾。


    “吾要這座城,再太平五百年!”


    他大吼著,雲霧化刀。


    吼聲震動了九天十地,茫茫虛空,他帶著幾許悲烈與豪邁,一往無前,揮動手中的天刀,隻身殺向四大鬼王。


    小酒館中,陳衣六珠俱發出惋惜輕歎,心情沉重。


    她們知道,要結束了。


    這尊神的神體,本就似風前燭,雨裏燈,接受百姓的生機饋贈,興許還能再活些時日,這般拚命,必死無疑。


    終於。


    經曆百餘次交手之後,一座荒墳頭,那尊神在笑,神軀也在不斷崩潰,卻一如初始那般,燦爛,灑脫而非凡。


    “福,生無量。”


    最後一絲神力,被他用來賜福世人,他大笑著,獨自行走在星空,神血如雨,他步伐愈快,直至,完全隱沒。


    一束絢爛的流光劃過。


    神樂晦澀,白雲朵朵,潔白的花雨漫天飛舞,包裹著他的殘軀,慢慢淡化虛無,逐漸磨滅,他,走到了終點。


    “神已死,屠城!”


    苟活下來的邪祟再無顧忌,張牙舞爪,欲攻城殺人。


    “哼。”


    陳衣冷哼一聲,眼神淩厲,捏碎茶杯,碎片化劍雨縱橫左右千裏,席卷城外,範圍之內,一切鬼怪魂飛魄散。


    “滾!”


    他從不自詡救世主,也不相信救世主。


    但他是一個人。


    一尊老死的神。


    在生命燭火燃盡的最後一刻,尚能毅然決然殺入黑暗,為人族戰出百年太平,他身而為人,有什麽理由不行?


    念及於此。


    六珠周身佛光大盛,滔天佛韻覆蓋全城,滌蕩負麵穢氣,磅礴的佛力衝刷城中每個角落,百姓沐浴皆生佛根。


    “阿彌陀佛。”


    陳衣雙手合十,神目金光璀璨,他環顧而視,擲地有聲:“以陳衣名號,在此立誓,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平地生雷,六道撼動,法則低鳴,天地大道共聞之。


    古有地藏菩薩為眾生立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今陳衣效法,若不能還此世海晏河清,我甘心道途盡毀。


    刹那間。


    佛種大成!


    …


    第四十九年。


    陳衣與六珠遇見一尊無比古老的神,從他的口中,兩人得知了一個至關重要,甚至足以影響佛門興衰的密辛。


    傳說。


    當世有一天橫跨時空的河流,無邊無涯,它流淌的不是普通的河水,而是一個黃金紀元,億萬萬生靈的信仰。


    如果誰能抵達彼岸,就可以立地成佛,永生不滅。


    但,古往今來,從未有任何人見過彼岸,強如後天神祇一脈,哪怕淺嚐輒止,亦會頃刻迷失所有,世世沉淪。


    陳衣聽得毛骨悚然。


    第六十三年。


    南方妖鬼之氣洶湧,邪祟壓境,塗炭生靈,陳衣攜六珠坐鎮一城,一人主攻,一人主守,殺得平原陳屍百萬。


    殘陽似血,萬鬼不敢來犯。


    陳衣突破元嬰巔峰,六珠提議,不如建起佛寺,將佛法銘刻寺中,傳載後人,教化蒼生,也不失為功德一件。


    陳衣稍加思索,欣然應允。


    於是。


    存著紀念六珠前身的想法,無老寺拔地而起,陳衣於大雄寶殿樹碑,刻下半部《太上妙法經》以及種種經文。


    並留下一行:“本座陳衣,習全碑上經文者,可為本座記名弟子,他年佛道興,可入本座道場,列座聽道…”


    第八十一年。


    又拯救了一城百姓的陳衣,被一名瘦如枯槁的黃衣僧人攔住去路,對方自稱奉菩薩之命而至,提出與他辯佛。


    六珠正欲上前,陳衣製止。


    “我來。”


    他麵無表情,靜看著僧人:


    “如何辯法?”


    僧人雙手合十,作揖施禮:


    “施主隻需迴答貧僧幾問即可。”


    “請問。”


    他倒要看看這和尚和那菩薩的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一問,血屠百萬,可有悔?!”


    質問聲出,天地陡然變幻,陰風怒號,顯化無數妖魂鬼魄纏繞在陳衣身側,哀嚎慟哭,不絕於耳,亂他心智。


    “佛門問心橋,快堅守本心!”


    見狀。


    六珠花容微變,連忙提醒。


    嚴格來講這不算一門神通,這是佛門用於考驗弟子的試煉術,渡橋則實力精進,迷惘則一身境界,化為烏有。


    考驗的是道心。


    “問心?”


    “我之道心,堅如磐石,有何懼之?”


    陳衣神情古井無波,徑直踏出一步,下一秒,萬計妖鬼之相,俱被其一劍斬滅,他盯著黃衣僧人,淡然開口:


    “無悔。”


    “二問。”


    “不敬神佛,不尊天地,可曾有悔!”


    陳衣眉心,彌漫出一股神聖佛韻,平淡開口,道:“我心淨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淨處,何處不是西天?”


    “我念即諸佛,我念即天地,為何有悔!”


    第二步跨出,僧人倒退數步,唿吸漸漸粗重。


    “三問,紅塵苦渡,可曾對自己有悔?!”


    陳衣終於緊皺劍眉,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內心:


    “悔…”


    他突然毫無征兆發出大笑,充滿譏諷與不屑:


    “無悔!”


    悔的應是這方天地!


    天道降下紅塵為牢,困住這芸芸眾生,獨我破開天幕穹頂窺得真正大道,我一生行事,隨心所欲,為何有悔?


    “噗!”


    僧人一口精血噴出,七竅流血,氣若遊絲,但還是強行站定腳步,手撚印,厲聲大喝:“那你可敢看觀音!”


    隻見白虹掠空,佛性絡繹,一尊光明的菩薩法相,赫然浮現僧人身後,一手擎天,一手朝陳衣做出鎮壓之勢。


    “三界皆苦,眾生求渡,那我有何不敢…看觀音!”


    陳衣猛然抬頭,神目縈繞著一圈淡薄金光,六珠攤開右手掌,金蓮虛影綻放,接著,她口吐妙語,言出法隨:


    “皆,大歡喜。”


    雙方法相一並崩潰。


    僧人氣絕身亡。


    陳衣斷骨兩根,晉級斬凡境。


    春去秋來。


    白駒過隙,隨著陳衣與六珠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無數生靈因他們,而免於苦難,兩人的名聲,越來越響亮。


    有人稱他們為菩薩轉世,有人稱他們為在世活佛。


    這天。


    陳衣收到一封紙鶴傳書,是阿青寫的,一種名為鄉愁的情感迅速在心頭鋪開,陳衣決定提前結束遊曆,迴家。


    …


    重新迴到熟悉的村莊。


    一路上。


    陳衣想象了很多種和阿姊久別重逢後的場景。


    比如阿青會愛上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兩人挽著手向自己打招唿。


    比如阿青嚐盡相思之苦,一見麵便難以自持,將他擁緊傾訴衷腸。


    再比如時間讓他們從親密無間,如膠似漆,變得君子之交淡如水。


    可唯獨沒想到這種方式:


    那一天大雨磅礴。


    他推開門,阿青沒有出來迎接,銅弓懸掛在房梁,桌子上有兩碗白粥,兩疊醬牛肉,與他離開那日如出一轍。


    窗外風密雨驟,但門窗皆未鎖,嘎吱作響,細雨被清風吹進木屋,窗台邊擺放著一盆鈴蘭花,任由雨水拍打。


    青裙女子躺在床塌,鬢角隱約有了白發。


    她綰著發,很好看,那代表少女已經嫁為人婦,陳衣送她的洗髓丹她沒有吃,用小盒子裝好,緊緊抱在懷裏。


    她枕著軟枕,沉沉睡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那個出世不足百年,卻幾乎能夠橫掃三分之一個天下的年輕公子,認真地喝完桌上白粥,聲音很輕,笑著喚道:


    “阿姊,我迴來了。”


    她睡了,沒有醒。


    他也沒能叫醒她。


    …


    在那場大夢的末尾。


    她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


    卻看到自家那個連鬼神都得賣他幾分薄麵,殺生成仁的小弟,孤零零靠在床沿,嘴唇微動說不出話,很悲傷。


    他為她立了一座碑,墓誌銘除了她的生平,還添了一句私心:“何日北望兮不還鄉,修路寂寞兮我心涼…”


    對修士而言,花好月圓,蕭郎嬋娟,隻是一種奢望。


    修真一路淒涼,北涼,悲涼,這北涼二字,道盡了修士一生的寂寞,恰若風雪,修士一生,當真是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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