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的界限在哪裏。

    可證偽性。

    如果有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任何生物都看不見它,任何儀器都檢測不到,然而它一定存在。科學家會搖搖頭:根據您的描述,這東西無法被證明存在,也無法被證明不存在,所以這不是一個科學問題,而是信仰問題,我們沒有插手的資格,您還是去請教哲學家和神職人員吧。

    此時的謝宇十分清楚,他的“偵探小說世界觀”麵臨著同樣的困境。

    無法被證明,也無法被證偽,即便那兩次跳樓不死,也可以被認為是驚人的奇跡。

    所以他至今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放棄了最後的機會,如果當初堅持下去,蕭以清是不是會重新活過來。

    他現在能做的,唯有相信或不相信——

    相信在未知的地方有個天國,蕭以清永遠地住在那裏,再無塵世的痛苦。

    或者不信這美好的幻想,那個人就這麽死去了,徹底消逝了,帶著綿長的悔恨和無盡的遺憾。

    左臂打了石膏垂在胸前,隱隱的疼痛提醒著他,不斷令他自罪。謝宇用完好的右手拉開衣櫃,混在自己的衣服中間,一件白襯衫熨帖地掛著,那是上次蕭以清過夜時換下的。

    謝宇撈起他的袖子,托在鼻尖聞了聞,試圖捕捉他最後一絲味道。

    他想求得諒解,不止是蕭以清的諒解,也包括在妖塔一役中死去的那些人的諒解。現在的他唯獨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刻及時收手,沒有造成不可挽迴的災禍。

    “至少我努力試過了……”他在心底自語,“你會原諒我嗎……”

    仿佛是應和他的心聲,灰貓查理叫喚著,輕快地跳到了他的腳邊。

    謝宇就勢坐在床畔,彎下腰去,勾著食指撓了撓查理的脖子。查理舒服地眯起眼睛,往前湊了湊,看那自來熟的樣子竟和主人有些神似,謝宇不禁笑出聲來,隨即又紅了眼眶。

    查理沒有理會人類的無聊情緒,拉長身體伸個懶腰,慢悠悠搖著尾巴尖,發力躍上了寫字台。

    打卷的劇本滾了滾,啪地掉下來。

    謝宇歎了口氣,站起身,走過去,伸出右手拾起它。剛提到半空,劇本裏又飄下一張紙片。他搖搖頭,把劇本擱迴桌上,再彎腰去拾那張紙片。

    隨手翻過來一看,他整個愣住了。

    那竟是一張機票複印件,登機人蕭以清,上海轉法蘭克福,終點挪威,特隆姆瑟。

    ——不可能!

    謝宇的腦中瞬間冒出了三個字。

    自從蕭以清去世以來,《明窗淨幾》的劇本被他翻了不下五十遍,他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原先裏麵隻夾了一張白紙,根本沒有什麽機票!

    刹那間,一個念頭如閃電劃過。

    “甕孔達不會勞師動眾地改寫曆史,它悄無聲息,人們甚至無法察覺異樣,到最後,所有事情都會自然地轉換,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而一切又都不同了。”

    此時,他終於確信,在目所不及之處,命運的齒輪悄然扭轉了!

    謝宇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飛向挪威,然而簽證手續繁瑣,等他真正踏上北歐的土地,已是半個月之後了。

    特隆姆瑟,朗內斯機場。

    連續十幾小時的飛行,乘客們大多疲憊不堪,一位挪威婦人打了個嗬欠,守在轉盤旁邊等著行李。過了片刻,她發現一位亞洲男子站到了自己的旁邊,此人乍一看很是紮眼,身著駝色大衣,須發整潔,一絲不苟,盡管左臂吊著石膏,身姿卻英挺十足,臉上有些疲態,眼神反而莫名地發亮,和著隱隱的緊張與期待,不停地抬起右腕看著手表。

    行李來了,他提過轉盤上的大箱子,拖到旁邊,取出準備好的羽絨服,費力地穿到身上。婦人見他吊著胳膊十分不便,用英語說一句“我來幫你”,好心地替他拽平了袖子。那男人禮節地點點頭,道一聲thank you,標準的英式發音。

    “歡迎來到挪威,你是來旅遊的嗎?”婦人用英語問。

    “不,我來找人。”謝宇說,“找一位中國男人。”

    “哦,來這裏旅遊的中國人可不少。”婦人笑道。

    謝宇從口袋掏出錢包,迫不及待地打開,將裏麵的照片展示給她:“這是我的朋友,我聽說他在特隆姆瑟,請問你有沒有什麽線索?”

    婦人抱歉地攤了攤手,說自己沒見過他,謝宇也不意外,如果能如此輕易找到蕭以清,那簡直比奇談還要奇談。

    走出航站樓,屋外極夜,冰天雪地,北歐清冷的寒風迎麵吹過來。謝宇不知道這裏是零下幾度,掏出手機想查一查,機子竟然凍得黑屏了,捂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打開。

    一輛出租車停在麵前,司機小夥子十分熱情,幫他放好行李,關上車門,一路開始介紹這挪威北部的邊陲小鎮。

    謝宇早已做足功課,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不多久,車子就繞上了跨海大橋。橋身悠長,橋下的峽灣好似河流,深藍海水映著對岸的燈火,翻湧著慢慢遠去,此情此景,比網上查到的照片更加安詳美麗。透過車窗,謝宇望向大橋對麵,那是一座終年不化的雪山,山腳下密密散落著各色小木房,紅黃藍綠一棟一棟,質樸又童趣。

    身處這靜謐的景色之中,他焦躁的情緒也緩解下來,跟司機聊上幾句,很快就到了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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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睡片刻,謝宇輕裝上陣,步行前往市區的商業街,想去那裏碰一碰運氣。

    街道不寬,左右十來米,車輛不算多,禮貌地避著行人,都開得很慢。薄雪蓋在地磚上,混成一個灰灰的底色,襯出那淺藍、乳白、深紅的店鋪牆麵格外清亮。

    謝宇信步逛著,透過幹淨的玻璃櫥窗,小店裏的燈光映出來,照得招牌上的麵包金黃誘人,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該找個地方打發午飯了。

    挑了一間咖啡館,謝宇推門而入,隨意找個位置坐下,點了一份沙拉和熏肉。

    屋子裏暖氣很足,謝宇脫了厚重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正當他準備坐下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笑聲。

    謝宇心中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迴過頭去!

    就在他身後,那是一個熟悉的背影。

    淩亂的黑色短發,漂亮的腮線和耳廓,隨著笑聲抖動的肩頭,還有那件灰不溜丟的v領毛衣……

    “who is he!”謝宇無法自控地兩步衝過去,指著對麵那個金發碧眼的男人。

    蕭以清抬頭瞅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出現:“my boyfriend.”

    謝宇頓時冷麵如霜。

    蕭以清的視線向下移了幾寸:“你胳膊怎麽了?”

    謝宇沒迴答,稍稍彎腰,托起了他的左手,深吸一口氣,以百分之百的誠意說道:

    “以清,我後悔了,我不想跟你分手,我們重新開始吧。”

    蕭某人不動聲色抽迴手去,輕鬆地打了個太極:“你得先問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謝宇目不斜視,緊緊盯住他:“我不問別人,我就問你。”

    “那我要考慮一下。”蕭以清往椅子裏一靠,悠哉遊哉蹺起了二郎腿。

    “你要考慮多久。”謝宇逼問,“一周?一個月?一年?無限期?”

    蕭以清輕聳肩膀:“看情況吧。”

    謝宇一言不發,轉身出去了,徒留咖啡館的木門撞著鈴鐺,叮叮咚咚。

    “oops!”金發男人發出一個驚訝的語氣詞。

    蕭以清衝他笑出兩顆虎牙,好整以暇地調了調坐姿,扭頭望出窗外,看著謝宇進了對麵的花店,捧了一大束玫瑰出來,又穿迴馬路,不方便地側過身,用抱著花的右臂抵開咖啡館的小門,伴隨著叮叮咚咚的鈴鐺聲,大跨步走到他麵前,幾乎是用扔的,將那束玫瑰甩在了桌子上。

    麵對這一串行雲流水的長鏡頭,蕭影帝也發出了一個驚訝的語氣詞。

    謝宇紳士一般單膝跪地,目光赤忱直視著他。

    “蕭以清先生。”他宣布,“從今天、現在——3月12日13點26分17秒,我正式開始追求你。”

    小小咖啡館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來,更有幾名顧客興奮地舉起杯子,用聽不懂的外語替他加油打氣。

    “快點起來!”蕭以清低聲催促,“我是換了身份才躲在這兒的,你可別讓我明天上頭條了!”

    謝宇看出他很想使用責怪的語氣,卻根本掩不住滿臉的笑意。

    於是他從善如流,被對方拉了起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我想我該換張桌子用餐。”金發男人哈哈,自覺地端起餐盤。

    “你的boyfriend跑了。”謝宇心中有數,故意噎他。

    蕭以清用蹩腳的挪威語說聲抱歉,又皮笑肉不笑地對謝宇挑了挑唇角,末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捏起盤中的麵包掰下一塊,蘸了果醬塞進嘴裏。

    顧客們友善地轉迴身去,咖啡館的氣氛很快恢複了正常。

    謝宇清一清嗓子,拉迴了正經話題:“你怎麽會在這裏。”

    蕭以清不再逗他,低聲解釋道:“翎鷗會有一個長期項目,叫做蟬蛻計劃,顧名思義,就是幫助一些朱門從結社鬥爭中徹底脫身。一般來說,他們都會使用假死的策略,將朱門偽裝成事故、病逝或自殺,改換一個安全的身份,永久移民海外。”

    謝宇難以想象,告別室的場景曆曆在目:“那具屍體看起來好真實……”

    “那是當然了,畢竟要騙過那麽多人。”蕭以清安之若素地伴著沙拉,“蟬蛻計劃最成功的案子是在2003年4月,那場騙局至今也沒被拆穿。”

    謝宇小吃一驚:“你是說那個人還活著?”

    “嗯,據說他就在美國,他的愛人也常常暗中去看望他。”蕭以清擱下叉子,金屬磕在瓷盤上,發出一個好聽的脆響。

    謝宇半晌不語,思緒萬千:“也就是說……你這輩子不能再迴國內了嗎。”

    “這也沒什麽關係。”蕭以清微笑地凝視他,雙瞳清澈仿佛琥珀,“對我而言,有你的地方就是故鄉了。”

    謝宇沒料到他會說出這句話。

    微愣過後,他同樣微笑著,握緊了蕭以清的手,如許下誓詞一般,鄭重地點了點頭。

    天空中,雲朵緩緩地移開。

    冬陽灑下來,照亮了木桌上豔紅的玫瑰,幾粒絨絮在暖黃的光線中舒卷翻飛,似慢鏡頭將時間無限拉長,綿延至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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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已完結,多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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