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天寒地凍,夜色深沉。萬人體育場演完安可,鼎沸的人聲逐漸靜寂,歌迷們收起熒光棒慢慢散去。一大批忠實粉絲餘興未了,一邊頂著冷風守在休息區外等待簽名,一邊議論著要給歌王蘇瑞下星期的五十大壽送出怎樣的祝福。

    忽聽一聲喊,四個保鏢前後夾圍,簇擁著稍顯疲態的蘇瑞走向保姆車。男女歌迷上百人一下子衝了上來,有些喊著支持的口號,有些向他手裏塞去禮物和簽名本。保鏢登時緊張,組成人牆護住歌王,蘇瑞向來不擺架子,調皮地透過人牆的縫隙同歌迷一一握手,又接過本子簽上大名,登上保姆車後還一揚羽毛圍巾,朝外麵扮了個搞怪的笑臉。

    蹲守的記者啪地按下快門,攝取了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張影像。

    翌日,明珠大酒店1518客房,鋼化玻璃碎片鋪了一地,一具屍體仰躺著,掛在半截玻璃隔牆上,鮮血染滿衣領,被朝陽映出一片凝固的暗紅。

    早十點的酒店南廣場站滿了人,好事者引頸而望,歌迷哀痛獻花,更有幾個死忠粉絲破開警戒線就要往裏衝。交巡警大隊的衛副隊長立刻帶著同事上前阻攔,一米一崗架起防暴盾牌,這才擋住了近乎失控的圍觀者。

    此刻人群中一聲哭嚎。

    衛遠揚迴頭一看,酒店玻璃門被推開,兩位法醫一前一後將一隻擔架抬進警車,白布之下蓋著的,正是叱吒歌壇三十餘載、如今人生舞台已然謝幕的歌王。

    那個畫麵深深印在他的腦中,直到開著警車迴大隊的路上也沒有散去。

    車裏隻有他一人,空氣安靜得過分,衛遠揚伸手打開廣播,音樂台應景地播放著蘇瑞悼念特輯。聽著他上世紀的成名曲,衛遠揚不由記起學校裏的青蔥歲月,嘴裏漸漸跟著哼出聲來,那還是他唱給女朋友聽過的情歌,一樣的詞,一樣的調子,隻是聽歌的人早已不知飄向何方。

    路口的綠燈閃閃變紅了,衛遠揚減緩車速,少見地歎了口氣,想到老齊和丁醫生那麽艱難的同誌戀都修成了正果,自己警校畢業快十年,卻連個正經女朋友都沒談過,不禁打心底生出一絲惆悵。

    麵對這股低氣壓,他隻有一種解決方法。

    “喂,雷廷啊,擼串不?”

    “不擼!”電話裏一口拒絕。

    衛遠揚放出絕招:“我請客。”

    對麵霎時變了口風:“幾點在哪。”。

    衛遠揚熟門熟路:“十分鍾後轉角那家?”

    “這大中午的你擼啥串?”雷廷有點奇怪。

    衛遠揚懶得跟他囉嗦:“不擼拉倒!”

    “擼。”雷廷補充一句,“你丫別忘帶錢包啊!”

    燒烤店裏暖氣十足,衛遠揚脫下製服大衣搭在椅背上,先叫老板上了五十根串四瓶紮啤。

    “今天夠大方的,發財了?”雷廷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麵,抽出餐巾紙開始擦桌。

    “發財我能來這兒?早去金滿樓了。”衛遠揚倒上兩杯冰啤酒。

    “不是發財那就是失戀了!——哦不,你這情況壓根就沒失戀的機會!”雷廷欠抽地哈哈大笑。

    笑完發現對麵悶不吭聲,隻是一整杯啤酒咚咚灌下。

    雷廷歪嘴一樂:“你還來真的啊。”

    “什麽真的假的。”衛遠揚啪地擱下玻璃杯。

    雷廷替他滿上:“上次相親相得怎樣?”

    “還能怎樣。”衛遠揚抓起一串烤羊肉,“人家一看我這工作性質,一看我這家庭條件,那不黃也得黃。”

    “你就扯吧。”雷廷不以為然,“論工作性質你能比我差?論家庭條件你能差過我?”

    衛遠揚義正詞嚴:“那不一樣!你至少長相還湊合!”

    “喲,這話我愛聽。”雷廷自顧自跟他碰了一杯,“我說你啊,有什麽不知足的,父母健在無病無災。不像我,老爹早沒了,老媽弄個中風後遺症,還有個弟弟要操心,再加上我這身體……唉……”

    衛遠揚心裏一懸:“你身體咋了?”

    雷廷欲言又止,最終沉聲開口:“我這二十多年的老鼻炎……號稱不死的癌症……”

    衛遠揚撈起紙巾團砸過去:“滾蛋!”

    雷廷哈哈,笑罷一拍他胳膊:“其實你也沒那麽不討姑娘喜歡啊,你身邊就有一個暗戀你多年的黃花閨女。”

    衛遠揚不信:“誰?”

    “黃小纓啊。”

    衛遠揚扔了竹簽:“咋可能。”

    “所以說你這腦子啊……”雷廷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不過也無所謂,黃纓的脾氣跟你不合適,而且你要是真嫁到她們家,光是黃局那勢利眼就夠你喝一壺了。”

    衛遠揚不置可否地端起杯子。

    “對了。”雷廷挑著眉毛,“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個妹子?”

    衛遠揚本想拒絕,半杯黃湯下肚竟鬼使神差地說了個行。

    雷廷坐過去一攬他的肩膀:“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這……”衛遠揚撓撓脖子,“我沒想過。”

    “所以說你這腦子啊……”雷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不然我替你分析分析?”

    衛遠揚默不作聲。

    雷廷嘶一聲想了想:“我看你得找個機靈的,彌補一下智商上的弱點,還得找個會來事的,平衡一下情商上的差距。”

    衛遠揚一拍桌子:“合著你就說我情智雙低一無是處唄!”

    雷廷不以為意:“你別不愛聽,我這是客觀分析。”

    “客觀個屁!”衛遠揚恨不得抽死他。

    “好好好,那你自己說喜歡啥樣的姑娘?”

    衛遠揚認真琢磨了一下:“要善良點的,寬和點的,尊老愛幼孝敬父母……”

    雷廷敲敲竹簽打住下文:“你這是找老婆還是找道德模範啊。”

    “這怎麽了!”衛遠揚理所當然,“難不成我還找個缺德的?”

    “廢話,難不成我還能給你介紹個缺德的?”雷廷不屑,“我是問你身材長相啊,性格脾氣啊,生活習慣方麵有什麽要求。”

    衛遠揚哦一聲:“身材長相無所謂,看得過眼就行,別有大小姐脾氣,我自己對生活沒啥講究,也希望她隨便點,不就是搭夥過日子嘛。”

    雷廷一點頭:“行,知道了。”

    秉承法醫科雷厲風行的辦事效率,就在當天傍晚,衛遠揚又一次坐在了相親的咖啡廳裏。

    刮幹淨胡子,理整齊頭發,找同事借了一身西裝,他對著桌邊的玻璃窗照照,勉強還像個人樣。

    “別臭美了,人來了。”雷廷小聲提醒。

    “學長。”女孩笑著揮揮手。

    “介紹一下,這是我高中學妹,阮真真,這是我哥們衛遠揚。”雷廷說著一瞟旁邊,見那家夥笑得一臉傻樣,立馬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腳。

    衛遠揚這才迴過神,連忙按他事先吩咐的替姑娘拉開了椅子:“請坐請坐,外麵冷不冷?”

    “我自己來就好。”阮真真搓了搓手,“外麵是挺冷的,今天零下五度呢。”

    “是嗎,我昨晚看天氣預報是零下四度來著。”衛遠揚沒話找話,忽見雷廷抬了抬下巴,趕緊提起桌上的水壺,“先喝杯熱茶暖和暖和!”

    阮真真雙手接過杯子,甜甜地道謝。

    雷廷見狀一撇大拇指:“看到沒有,我這哥們沒別的優點,就是人實在,要是哪個姑娘跟他在一起保準不會被欺負,隻有欺負他的份。”

    衛遠揚隻當他在誇獎自己,嘿嘿兩聲露出一副實在的笑容。

    雷廷又一指對麵:“其實我這學妹也沒別的優點,就是漂亮、機靈、能幹,前幾年做了果汁生意,現在已經在飛鳳街開了兩家分店了。”

    “哪有。”阮真真抿嘴一笑,“做點小買賣而已,沒什麽出息,對了,聽學長說你是交警隊的隊長?”

    “交巡警,副隊長。”衛遠揚實話實說。

    “那也挺不錯啦!”阮真真嫣然,“我從小就非常崇拜警察叔叔,我有個遠房大伯就是當片警的,現在退休了,我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穿著警裝特別英武。”

    衛遠揚臉紅了一下,開玩笑道:“那早知道我不穿西裝了。”

    雷廷瞧著氣氛正好,佯裝有事要走,把二人空間留給他們。

    誰料他前腳剛推開咖啡店的大門,竟發現衛遠揚跟在後麵就衝了出來。

    雷廷當即懵了:“你幹啥啊?”

    衛遠揚火急火燎抓著車鑰匙:“繞城高速出了重大交通事故,讓我帶人趕去現場!”

    雷廷沒了表情:“你就把人家姑娘扔那了?”

    衛遠揚迴頭掏出兩百塊塞給他:“我跟她道歉了,說下次再聊,你請人家吃個飯吧,也算替我賠個不是。”

    “那估計沒下次了。”雷廷雙手插兜目送他揚長而去,老氣橫秋一聲歎,“揚子啊,我真是替你操碎了心啊。”

    迴到宿舍已是半夜。

    衛遠揚見舍友趴在電腦跟前還沒睡,於是咳哼了一聲:“那個……你學妹後來怎麽說?”

    雷廷盯著屏幕:“人家謝謝你請她吃飯,說你們也不容易,都理解,隻是她感覺不太合適,所以拉倒。”

    衛遠揚脫下西裝整理好掛進衣櫃,抓抓鼻子坐到沙發上:“那啥,對不起啊,辜負你一片良苦用心。”

    “少肉麻。”雷雨一臉無所謂,“你那事故處理得怎樣了?聽說九車連環追尾?”

    “兩死五傷。”衛遠揚言簡意賅,“其中一位死者還是個紅人,叫向海濤,就是網上那個‘向天再搶五百年’。”

    “那個段子手?”雷廷打開網頁一搜,留言裏果然點滿蠟燭,於是若有所思地咦了一聲,“今天真是邪門了啊,剛才我看新聞彈出來,說那個安愷在橫店拍戲,吊鋼絲出了問題,摔了個顱骨骨折昏迷不醒。”

    衛遠揚立刻刑警附身:“難道這是一連串針對名人明星的兇殺案?”

    雷廷扁起嘴:“沒準。”

    “可是這三個人八竿子打不著啊,一個老輩歌手,一個新生演員,一個網上講笑話的。”衛遠揚搶過鼠標、稍作搜索,各網站頭條大大寫著“娛樂圈黑色星期六”,網友已自發串起三個事件,分析得有圖有文似模似樣。

    “中午我看到了同事出的屍檢報告。”雷廷被他擠得挪開椅子,兩腳一疊蹺在茶幾上,“蘇瑞原名蘇振發,今年五十二歲,推斷死亡時間為昨夜11點至今日淩晨1點,第一現場就是明珠大酒店的1518客房。死者枕骨骨折,廣泛腦挫裂傷,蛛網膜下腔出血,死因為腦幹損傷引發的中樞唿吸循環衰竭。根據現場情況推斷,對死者後腦形成撞擊的,很可能是客房衛生間的玻璃隔牆。”

    “他是被人推過去撞的?”衛遠揚追問。

    “監控錄像顯示,蘇瑞昨晚10點40分迴到客房就沒出來過,直到今早9點半,他的助理去敲門,發現沒人答應,於是找清潔工要了公共房卡開門。助理進門不久就嚇得跑出房間,和樓層服務員一起報了警,劉隊他們趕到現場之後,發現窗子都是從裏麵鎖好的,也沒有其他途徑可以進入房間。換句話說,在蘇瑞死亡的23點至1點,房裏隻有他獨自一人。”

    “那沒跑了。”衛遠揚了然於心,“八成他是上完廁所不小心腳底打滑,後腦勺撞玻璃上磕的。”

    雷廷從手機調出一張照片:“馬桶的衝水按鈕上確實有死者的指紋,不過現場還發現了這個。”

    衛遠揚湊近辨認了一下,載玻片上是一小條黃色物質:“這啥東西?”

    雷廷打個嗬欠慢悠悠補充:“從馬桶裏采集的。”

    “我靠!你們法醫口味真獨特!”衛遠揚惡心了好半天。

    “你以為是什麽?”雷廷撇嘴一笑,“這是一根滌棉紗卡線頭。”

    衛遠揚摸不著頭腦:“這布料線頭為啥在馬桶裏?”

    雷廷嗬嗬兩聲:“可能是蘇瑞沒帶手紙吧。”

    見自己的偶像被調侃,衛遠揚瞟了他一眼:“我跟你說正經的!”

    “我哪知道為什麽。”雷廷抓抓肚皮,“我去洗澡了。”

    衛遠揚趕緊提醒:“你可注意點,別腳滑磕死了。”

    “那也得先拉你墊背啊。”雷廷迴手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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