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直飛的航班,丁隸隻得從北京輾轉換乘,清晨從家裏出發,下午三點才抵達漠河機場。

    剛出機艙他就感受到了北疆的淩冽,此時正值隆冬,漠河的氣溫已跌破零下二十度。丁隸穿上厚重的羽絨服,戴好了帽子圍巾,盡管如此,踏出航站樓的一刻,他還是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滴滴兩聲,路邊一輛車子閃著燈。

    他走過去拉開車門,輕易辨認出了那個熟麵孔。

    “你怎麽在這?”丁隸坐進來,裏麵一股不通風的暖氣味,很不好聞。

    衛遠揚發動車子:“謝宇說你們要來這找老齊,有個警察比較好辦事,我正好在沈陽出差,就順道過來了。”

    丁隸艱難地拔掉手套,又整理了一下臃腫的衣服才算坐穩:“現在情況怎麽樣?”

    “進展緩慢。”衛遠揚沒辦法地說,“謝宇先到一步,在村裏找到了一個薩滿,據說他不久前見過老齊。不過這老頭兒是個宅男,成天蹲在家不見人,隻有村民找他跳大神的時候才出門。謝宇和他兒子磨嘰好半天,這才搞到了一張跳大神的內場票,看看到時候能不能跟他搭上話吧。”

    “薩滿?”丁隸立即聯想起電視劇裏瘋瘋癲癲的神漢,“這也說得過去,阿靜比較容易認識這些人。”

    “容易啥啊?那老頭兒住在大興安嶺的深山裏,gps上都找不著地方,真搞不懂老齊咋跑這來了!”衛遠揚說著,轉進漠北公路向西開去。

    這裏是全國最高緯度區,天早早就黑了,省道上幾乎沒有車輛。丁隸透過車窗向外望去,茫茫的天地大且空、黑且冷,隻有這盞緩慢挪移的車燈透露著微不足道的生機……

    可能是一天的勞頓,他暈車的毛病又犯了,昏昏欲睡之間,忽然感到車體劇烈顛簸了一下,然後哢哢兩聲,熄火了。

    “不是吧。”衛遠揚擰了幾下鑰匙,引擎發出有心無力的殘喘。

    “怎麽?”丁隸揉揉眼睛。

    “趴窩了。”衛遠揚鬆開安全帶。

    丁隸裹緊衣服跟出去,見他掀開引擎蓋,裏麵冒出一股刺鼻的黑煙。

    “你會修車不?”衛遠揚看著他。

    “我隻會修人,不會修車。”丁隸迴答。

    衛遠揚扒拉出一個半亮不亮的破電筒,讓丁隸幫忙舉著,借光對那堆機械敲敲打打,最後說可能是火花塞燒了。

    丁隸還沒適應零下二十度的氣溫,已經瑟瑟發抖。

    衛遠揚打了個電話,說謝宇正在想辦法過來接他們,先迴車裏等,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安全,這裏畢竟是省道,萬一後麵來車可能直接追尾。最後兩人沒了辦法,隻能豎起三角牌站到路邊,裹著外套勉強禦寒。

    總算挨到後半夜,前方傳來一點稀疏的光,正在抽煙的丁隸拿膝蓋碰了碰旁邊,本來蹲著打盹兒的衛遠揚噌地抬起頭。來者果然是謝宇,開著一輛農用車三輪車,二人顧不上超載一起擠進了駕駛室。

    “你從哪弄的這車?”衛遠揚總算解凍,哈氣搓著手。

    “如果借不到這個就隻有騎驢了。”謝宇專心把著方向盤,“晚上薩滿的兒子來找過我,說跳神從明早十點開始,我們可以進場觀看,但是中途不準交頭接耳,不準做小動作,否則會得罪他們的神明。”

    “他們的神明是小學班主任嗎。”衛遠揚叨咕一句。

    “這種話絕不能在大薩滿麵前說,不然我們一定會被轟出村子。”謝宇補充,“他兒子還提醒我們少喝水,儀式結束之前都不能離席去廁所。”

    “那玩意還能跳多久?又不是人民代/表開大會。”衛遠揚莫名其妙。

    “五六個小時。”謝宇說。

    “啥?”衛遠揚不相信,“那老頭都多大年紀了,還能連著蹦躂五六個小時?他也不怕腿肚子轉筋!”

    “據說大薩滿跳神可以整日不食、晝夜不眠,最厲害的一次曾連跳三天三夜,我認為那是一種類似催眠的狀態,迫使人的精神持續亢奮。”謝宇克製地打了一個嗬欠,“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如何能接近他,繼而詢問齊老板的下落。”

    “那隻能等儀式結束了,看能不能搭上話吧。”衛遠揚說。

    “很難。”謝宇說,“他兒子表示跳神十分消耗體力,結束後的薩滿都精疲力盡,需要立刻被人攙扶著去休息,何況他又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到時候可能累得連氣都喘不上來,沒空跟我們搭話。”

    “那咋辦啊。”衛遠揚撓撓腮幫,“中途又不能亂動,結束又講不上話,等他休息完迴到家我們又得吃閉門羹。”

    “有一個辦法。”謝宇說。

    “什麽?”衛遠揚問。

    “見機行事。”謝宇答。

    衛遠揚頓時沒話了,可見連謝宇都沒轍。

    “我去跟他說。”丁隸終於開口,“儀式結束之後我立刻去請求他,就算他沒力氣迴答,至少能聽見。如果他還是不理,我就每天去他家門口等,等到他願意見我為止。”

    聽著這精誠所至的話語,衛遠揚不禁歎了口氣。

    “但願金石為開吧。”謝宇道。

    進村已是淩晨,丁隸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被二人領進一間平房之後,脫掉外套爬上土坑就睡著了。

    炕上很暖和,凍僵的身體逐漸緩了過來,一覺到天亮,丁隸困頓地坐起身,發現旁邊的衛遠揚還在唿唿大睡,大通鋪另一頭的謝宇已經不見了,隻有一床被子整齊地疊著。

    丁隸看了看時間,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推門出去。

    屋外一片晶瑩。

    那真是漂亮的雪景,地麵是白的,遠處的群山是白的,天上的雲是白的,連樹梢上的太陽也是晶瑩剔透。坡頂的木屋遠遠近近散布著,小巧又精致,高低不同的煙囪從雪頂上伸出來,冒著稀薄的炊煙,好像水彩畫一般。

    麵對這安寧祥和的美景,丁隸卻心緒紛亂,洗漱完畢吃了早飯,三人出發前往今天要跳神的農戶家。宅間小路已經消失了,隻剩雪地裏零星踩出的腳印,積雪很深,高達小腿,丁隸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沒一會兒左邊鞋子就進了水,凍得腳趾頭生疼。

    村子比想象中大得多,走了很久才到達最西端的一座宅子。這裏似乎是個窮人家,院子很小,木籬笆也破破爛爛的,三間老房塌了一間,順著殘牆堆著一些雜物。屋主是個中年女性,穿絳紫色衣服,圍著個綠頭巾,體型很胖,臉和手都凍得皸紅,她跟謝宇簡單地打過招唿,將他們迎到屋裏。房間十分陰暗,家具都被臨時挪到一邊,在當中收拾出了一個還算大的場地。左手邊是個土炕,被子裏裹著一個人,背對著他們隻露出了淩亂肮髒的長頭發,看來是個女子,也是這次薩滿要醫治的病患。

    “你們坐在這。”屋主指著右手牆角的三張墊子,話語中帶著很難懂的口音。

    丁隸席地坐下,看屋主繼續忙碌,她將瓜果和饅頭依次擺好,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神明一般。等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人聲,屋主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壓著臃腫的膝蓋站起來。

    三人的位置太靠邊,看不到外麵,隻見屋主畢恭畢敬地不停點頭,雙手合十望向門外,嘴裏念著“依巴索大薩滿”。

    “依巴索是村民對那個老人的敬稱,意思是引路人。”謝宇小聲地跟丁隸解釋,“據說他十六歲成為薩滿,已經守護這個村子快七十年了,做法治病分文不取,族人十分信奉他,是整個村子的精神支柱。”

    說話之間,丁隸看著一個中年男人首先走進來,皮膚黑紅,頭戴棕色皮帽,穿著邊疆異域的服飾。

    “這是他的小兒子,叫達瓦。”謝宇說,“我們這次是拜托了他才能進來觀看。”

    “他們是少數民族嗎?”丁隸問。

    “他們自稱脫倫族,不過並未被官方記載,這些年也被漢人同化了一些,基本上聽得懂漢語。”

    此時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幾乎擋住了全部的光。

    “依巴索,依巴索。”屋主頻頻鞠躬,嘴裏碎碎地念著。

    那個身影走進來,丁隸借著背光才看清了他。

    依巴索足蹬一雙草靴,抓一隻單麵鼓,腰掛一串骷髏銅鈴,手上套著幾隻粗大的戒指,亂糟糟的長發用一根布繩綁在腦後,戴著一隻猙獰的木製麵具,寬大的衣袍完全遮住身體,袍上綴滿了紅藍白綠黃的彩帶和各類飾物:獸皮、龜甲、魚骨、金珠、木牌、寶石,仿佛一整座山的靈氣全都穿在了身上。

    依巴索和屋主點了頭,接著查看床上的病人,兒子達瓦趁這段時間做好準備。他先清掃了一下屋子中央的場地,確保儀式的潔淨,又將祭品整齊地放好,點燃兩根蠟燭,拉上了門簾和窗簾。

    房裏頓時暗下來,隻剩兩簇微弱的火苗,眾人皆被黑暗隱藏,隻有正中的依巴索大薩滿站在光明裏。

    屋主坐在床上將女病人扶起來,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懷中,讓她的臉正對著光明。依巴索點了一下頭,唰地舉起鼓來,全身的飾物相互擊撞,發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一片安靜中,鼓槌咚地一擊,儀式開始!

    小幅度地起腳與擺手,大薩滿隨著鼓聲緩緩晃動身體,低啞的聲音誦念著,也不知道是方言還是咒語。那仿佛一種古老的歌舞,每個動作都極其緩慢,像是他正小心翼翼地詢問著神明:今天可否請得您來?為這個可憐的姑娘醫治痼疾?

    試探的動作漸漸凝固,依巴索側著耳朵,似乎在聆聽神諭……

    啪!隨著一跺腳,鼓聲突然密集起來!依巴索像得令一般,愈加快速地手舞足蹈,戴著麵具的腦袋不停晃動,渾身發抖好似抽搐,嘴裏發出詭異的唿號!鼓點、咒文、飾物相擊,嗡嗡交匯的聲音充斥在房間裏,產生了一種催眠般的效力。抱著病人的屋主已經閉上了眼睛,跟著薩滿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一起晃動,嘴裏也合著節奏哼吟起來。

    此刻丁隸卻覺得不妙,對麵的病人口唇青紫、麵色發白,眉頭也越擰越深,表情痛苦地捂著胸口。

    “房間裏太悶,她可能是缺氧了!”他立刻壓低聲音對旁邊說。

    “那怎麽辦!”衛遠揚問。

    丁隸還沒迴答,隻聽聲音突然間全部消失,四下一片安靜……

    他抬起頭,依巴索站在對麵一動不動,一張猙獰似鬼的麵具瞪著自己!

    丁隸嚇了一跳,達瓦趕緊上前對父親說了一連串土語,還不停比劃著自己,語氣像是在解釋。

    依巴索兇怒地打斷,惡狠狠地迴了一句。

    達瓦喏喏點頭,看向了丁隸:“父親說你不受神祇的歡迎,請你出去。”

    “我——”丁隸知道自己犯了忌,想要解釋。

    “坨旮度!木庫!”依巴索吼道。

    “你不要說話,立刻出去。”達瓦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遵照指示。

    丁隸聽出依巴索的原話很不客氣,應該是“閉嘴,快滾”之類,如果繼續爭辯一定會得罪於他,可能再也打聽不到齊諧的下落,但是讓跳神進行下去的話,那姑娘又隨時有病發的危險!

    丁隸僵直地站起來,命令自己走向門口,不去看那病人一眼。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此刻不是一個醫生,隻是一個有求於人的訪客,絕對不能忤逆對方的意誌……

    “儀式必須停止。”他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腳步不受控製地停在依巴索的麵前,“病人已經出現了紫紺,是缺氧的症狀,繼續下去的話很可能危及生命。”

    說罷,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掀開棉布簾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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