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宇的眉頭稍抬一分:“你在開玩笑嗎?”

    “沒有啊。”齊諧理所當然,“我真的什麽都沒查到。”

    “是嗎……”謝宇蹺起二郎腿,右手在扶手上玩味地輕敲兩下。

    “怎麽?”齊諧見他那樣子,似乎言外有意。

    “沒怎麽。”謝宇的嘴角沒有笑意,眼底卻彎了半毫厘,“錢思寧女士,我有些事情問你。”

    錢思寧朱唇一揚:“請賜教。”

    如同英國偵探一般優雅地站起來,謝宇在二人麵前踱開步:“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錢女士,或者說歸心堂為什麽讓我參與這些案件。沿著時間軸向前追溯,我發現,在調查風鐵之後的第二天,歸心堂借齊老板的口和我有了第一次對話。‘你要查的事,牽涉到某些人,這些人背後的利益集團,恰好和歸心堂有點瓜葛。’在這裏,齊老板用了瓜葛一詞,瓜葛一般分兩種,同盟關係和對立關係。之後他建議雙方各退一步,說明歸心堂和‘某些人’之間的確存在一種對立。但是,這對立並不在表麵上,而是一種微妙的博弈、暗地的相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謝宇停了一停腳步,接著說:“這時齊老板向‘某些人’表態,說我的調查與歸心堂無關,任由他們處置,然而對方卻沒有對我下手。於是我想,他們是在忌憚什麽?忌憚我背後的天輝集團?忌憚我旁邊這位‘齊先生’?我認為都不是。齊老板的表態看似事不關己,實則是一種默許。——這是歸心堂的授意,好借我調查《槲寄生計劃》這件事,對‘某些人’形成威懾、或造成打擊。”

    謝宇站住腳,目光落在錢思寧身上。

    她嫣然:“所以呢?”

    “歸心堂想殺人,所以要借我這把刀。”謝宇堅定地說,“確定了這一點,我開始思考‘某些人’究竟是誰。它既然能和歸心堂製衡,勢力一定不小,可是國內既沒有相當的同類公司,也沒有和歸心堂糾葛的犯罪組織。——不是商道,不是□□,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政道。”

    錢思寧笑:“具體是哪路政道,謝公子有提名嗎?”

    “有。”謝宇篤定,“文化資產保存部。”

    錢思寧像是早就料中這個結果,平靜地搖了搖頭。

    “當然,這是它的原名。”謝宇端起桌上的咖啡,遊刃有餘地抿上一口,“現在它應該叫做——特種信息部。”

    錢思寧一愣,旋即嗬嗬笑起來,“不愧是謝公子,這可超出我的預期了!”

    “理應如此。”謝宇毫不謙虛。

    “可以說說你是怎麽發現的嗎?”錢思寧興起地問。

    “因為我有足夠的自知。”謝宇看向她,“說實話,起初發現自己被歸心堂利用的時候,我十分自得,以為掌握了《槲寄生計劃》就強大到足以將‘某些人’分崩瓦解。然而冷靜下來之後,我開始反思,卻發現自己連這部小說的現實原型都搞不清楚,隻憑這種不倫不類的證據,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歸心堂想借我這把刀,就得再磨一磨刀刃,所以你才把我帶進神農架,向我展示了更多真相。——多年前,特種信息部曾派人接觸過善鼎族,並將族人全部屠殺,可惜他們衣服上的標牌熔進了青銅池,作為犯罪證據被永久保留下來。另外還有一件事非常有趣,我剛才問了盧公子,他的說法和閔總有些出入。閔總告訴我們,是朝昇集團找到歸心堂解決案子,盧公子卻說是歸心堂主動送上門。所以我想神農架事件也是一樣,歸心堂主動提出搜救學生,就是為了挖出這一樁滅絕人道的屠殺案。”

    “不錯。”錢思寧笑道,“不過我聽齊先生說,那標牌隻露出了‘特種信’三個字,你是怎麽知道全稱的?”

    “我仔細觀察過。”謝宇自信道來,“那是老款的別針式鐵質胸牌,寬約1厘米,長寬比例不至於失調的話,長度應該在4到5厘米左右。‘特種信’三個字露出地表,長約3厘米,所以後麵應該有一到兩個字。如果是一個字很難成句,所以是兩個。而‘信’的補完詞組不外乎‘信號’‘信仰’‘信件’等,如果和‘文化資產保存部’的職能做一個轉換,最貼切的就是‘特種信息部’了。”

    啪,啪。

    錢思寧拍了拍手:“十分精彩。”

    齊諧輕笑:“我早說他會看出來。”

    “你先別笑。”謝宇目光掃過去,“我敢做出以上推斷,就是因為你剛才說的一句話。”

    “什麽話?”齊諧問。

    “以你的實力,不可能查不出塌方的真相,所以不是你沒查到,是查到卻不肯說。因為現在你處於非常矛盾的狀態,一方麵無法拒絕歸心堂的安排,一方麵又不想我深入調查,隻能欲拒還迎、欲說還休。”

    齊諧的表情幾乎承認。

    “錢助理。”謝宇轉向她,“我借由歸心堂獲得真相,歸心堂通過我扳倒特種信息部,這是雙贏的局麵,我願意和你們做這場生意。”

    錢思寧柔媚地站起身,伸出手來:“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看出齊諧和謝宇有話要說,錢助理識趣地主動離開客房,把空間留給二人。

    謝宇搶先開口:“你可以幫我,也可以不管我,但不要勸我,因為毫無作用。”

    “我不會勸你。”齊諧語氣平和,“可是有一點你弄錯了,荀爺殺人不用刀,而用槍,你隻是其中一顆子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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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宇目光堅定:“即使這樣,我也會為了自己的意誌擊中目標。”

    “坐吧,別站著。”齊諧換了輕鬆的語氣,向對方的杯中添上咖啡,“你的小說寫得如何了?”

    謝宇聽他提起這個有些意外:“更新到第五部。”

    齊諧笑問:“什麽時候大結局?”

    “每一部都是獨立故事,不需要結局。”

    齊諧想了想,又說:“《d4dr的長度》我看過,最後你把主角寫死了。”

    謝宇端起杯子:“那是早期作品,還不成熟。”

    “我發現你所有的主角都是一個性格。”齊諧笑眼看向他,“理性、冷靜、堅韌,時刻懷抱為真相而死的決心。”

    “這是商業賣點。”謝宇毫不避諱,“我展示形象,吸引特定讀者群,再複製自己,累加成功。”

    齊諧緩緩搖頭:“我是說,或許你可以換一種模式……”

    後話還沒出口就被謝宇打斷:“我說過,你不要勸我。”

    齊諧見意圖被識破,聳肩繳械。

    “維特注定死於綠蒂。”謝宇借了歌德的比喻,“作者可以控製場景,卻不能控製主角的反應,一個角色的結局在站上舞台那一刻就決定了。”

    齊諧的眼神漸悉柔和:“你說得沒錯。”

    謝宇平視他:“感謝你尊重我的決定。”

    齊諧點了點頭。

    “我先迴房了,你早點休息。”謝宇說話間站起身。

    “慢著。”齊諧忽然命令,“誰允許你走了,坐下。”

    謝宇一頓,戒備地盯著他:“事先聲明,我可不是丁隸。”

    齊諧嘖一聲:“胡扯什麽,我跟你說正經事。”

    “說吧。”謝宇不再亂開玩笑,重新坐正。

    “事到如今我也不需瞞你了。”齊諧拿過空調遙控器,將溫度調高一些,“特種信息部簡稱特信部,由民國政府的文化資產保存部轉化而來。它下設四個所,‘資料所’搜集民間有關怪事物的信息,‘科研所’針對怪現象展開研究,‘應用所’嚐試將研究成果投入實用,另有一個‘清潔所’,用來清掃特信部泄露的情報,幹著毀屍滅跡的活計。其中‘資料所’和‘應用所’由荀爺掌管,在去年從秘密機構轉為正規企業,就是如今的歸心堂。”

    “原來如此。”謝宇了然於胸,“據說歸心堂內部存在分歧,合作派和分離派明爭暗鬥,看來是指它和特信部的關係了。”

    “不全是。”齊諧否認,“政界是歸心堂的靠山,徹底分離對彼此都沒有好處,荀爺並不想脫離特信部,而是想扳倒現任的韓部長、取而代之,所以內部相互爭鬥的,實則是親荀派和親韓派。在歸心堂成立之初,荀爺就從特信部帶走了許多能人,不久前,又從各地尋到一批像我這樣的角色。現在特信部的實力已大大削弱,科研所隻剩一群文弱學者,清潔所也有不少人倒戈。如今荀爺正在做最後部署:搜救學生,建立正麵的媒體形象;拉攏地產龍頭朝昇集團,擴大市場影響力;揭露特信部的曆史黑幕,向韓部長施壓,就等萬事俱備、擊鼓出兵,坐看摧枯拉朽。”

    謝宇聽罷,半晌不言。

    齊諧看著他:“現在你應該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謝宇沒有迴應這句話,隻問:“風鐵夫婦是不是被‘清潔所’滅口的。”

    齊諧點頭:“‘槲寄生計劃’是特信部科研所的一個長期項目,如你所言,它研究如何保存人類的‘靈魂’。風鐵曾有親人因這個計劃而死,所以他勢要以筆作戰、披露內幕,隻可惜出師未捷,還連累了家室。”

    謝宇沒再多問,撚了撚咖啡杯的把手。

    “好了。”齊諧給自己倒了杯水:“現在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事成之後荀爺要卸磨殺驢可與我無關。”

    “我知道。”謝宇問,“那你呢,你怎麽想。”

    “我什麽都不想。”齊諧捧著杯子翹起二郎腿,自得地吟道,“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謝宇不帶語氣:“中庸投降主義。”

    齊諧微笑:“活著才是正經事。”

    結構工程師給了答複,東北角一根石柱可以移動。開挖,鑽孔,連接吊臂,整整花費了一天的時間,那根筍太歲終於像拔牙一樣被緩緩拔了出來。

    地表留下一隻深深的牙洞。

    寬八十厘米,深不見底,好奇的工人扔進一塊石子,沒有迴音。

    “東西備好了嗎?”齊諧沉聲問。

    “都在這了。”錢思寧挪過兩隻箱子,“全麵罩唿吸器,壓縮空氣可以用四個小時。”

    “知道了。”齊諧綁緊鞋帶,“你留在這,我和謝宇下去一趟。”

    為了方便行動,謝宇換了隱形眼鏡,薄薄的鏡片貼著角膜,映射出漆黑的深淵。

    “下麵是什麽。”謝宇希望有個心理準備。

    齊諧戴上手套:“總之不是休閑會所,也不是娛樂中心,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謝宇輕笑,提起裝備:“冒險這種事對我來說就是娛樂。”

    繩索準備完畢,二人掛好鎖扣打開頭燈,一前一後下到洞裏。

    四壁粗糙而逼仄,單在上麵看空間還算有餘,真正下到井中,才發現連騰挪借力的地方都沒有。雖然兩人都是偏瘦的體型,也連抬個手都困難,前後左右被緊緊壓迫著,好像一個深唿吸都會卡住胸口。順著繩索一點一點降下去,頭頂的光圈漸漸變暗,下麵的黑暗卻逐步擴大,似乎一隻蟒蛇張開巨口,正吞噬著雙腳。謝宇下降到這,不禁開始擔心怎麽爬迴去,一瞬間無數意象闖進腦中:壞掉的電梯、高峰期的地鐵、擠滿人的會堂、在山崖峭壁之間拋錨的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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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齊諧忽然停了一下,向上看去,“你的唿吸太急了。”

    “是嗎。”謝宇的聲音透過麵罩,盡管失真,還是被對方聽出了端倪。

    “你不會有什麽幽閉恐懼症吧。”齊諧問。

    “沒有。”謝宇果斷否認,“在這種地方正常人都會心率加快。”

    齊諧抬頭:“你的腳在抖。”

    “這是應激反應,交感神經興奮導致腎上腺皮質激素分泌增加,繼而引起血糖升高血壓上升唿吸加促等各種代謝異常。”

    齊諧輕笑一聲:“簡稱害怕。”

    “應激反應是人類的本能,對機體具有保護作用。”謝宇低頭,“你還走不走了!”

    “是,是。”齊諧好脾氣地應,繼續往下降。

    “還有多深。”謝宇問。

    “一百多米吧。”齊諧說。

    謝宇下意識迴過頭,頭燈在黑暗中對準了氣瓶的閥表,剩餘量97%。

    “話說……”齊諧的聲音從腳下傳過來,語氣輕鬆地問,“你是不是有個妹妹?”

    “是。”謝宇答。

    “比你小幾歲?”

    謝宇停了一下:“4.5。”

    “我也有個堂妹,比我小四歲。”腳下的齊諧說,“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我母親,吳姨。”謝宇一頓,“你問這個幹什麽。”

    齊諧不會說破是看他太過緊張,想借此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推脫為無事閑聊。

    謝宇並未察覺齊諧的意圖,當然沒有領情:“浪費氧氣。”

    “說說你的經曆吧。”腳下笑問,“家庭如何?在哪念的書?什麽時候開始寫小說?”

    謝宇覺得無謂:“你去問點頭搖頭。”

    “那多沒趣。”

    謝宇深吸了一口氣:“我父親叫謝光軍,母親叫程雲,他們屬於早婚,一直忙於事業,三十多歲才生下我。父親四十歲那年因病去世,謝鑫是他的遺腹子,之後母親獨自一人運營公司,才有了現在的天輝。她想讓我繼承家業,送我去德國念了mba,但是我對經商沒興趣,碩士畢業就迴國攤牌,說我想從事寫作。她沒有明確反對,隻是提了個條件,如果一年後版稅超過百萬就同意我寫下去。”

    “然後呢?”齊諧問。

    “然後就有了西境。”

    謝宇說罷感覺繩索一晃,齊諧已經跳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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