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停屍庫中,日光燈管一跳、亮起,將整個房間照成陰藍色,雷廷拉出冷櫃的大抽屜剝開pvc袋。

    一具腦漿炸裂的男屍。

    衛遠揚全程站在一邊,遠眺著二人麵不改色地擺弄屍體,問雷廷知不知道死者的墜橋原因。

    “監控顯示他是半夜一個人爬到橋上的,手上還拎了瓶酒,初步推斷為自殺。”雷廷說。

    “他和鄧國平有什麽關係。”衛遠揚掩著口鼻。

    “你問我我問誰,我是法醫又不是警察。”雷廷莫名其妙,“你現在就兩個辦法:一是摸排一下鄧國平的社會關係人,看他們知不知道有個何勇,二是反過來,看何勇那邊認不認識鄧國平。”

    “你這不是廢話嗎!”衛遠揚嗆迴去,“我就是在問你怎麽聯係何勇那邊的人。”

    “你問了嗎?你問了嗎!你剛才問的是這個嗎!”雷廷得理不饒人。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衛遠揚擺手休戰。

    “狗咬呂洞賓!”雷廷叨咕。

    “一嘴毛!”衛遠揚接腔。

    雷廷踹他:“滾去找郭副隊吧,這案子是他負責的。”

    衛遠揚哦一聲老實出去了。

    “你那個傷給我看一下。”雷廷呲地拉上斂屍袋。

    “我?”丁隸站住。

    “就你。”雷廷關上冷櫃,脫了一次性手套。

    丁隸猶豫片刻撩起了上衣,對方的手剛剛碰到那塊淤青,他就吃痛地嘶了一聲。

    “不至於吧,挺典型的軟組織挫傷啊。”雷廷不服氣地又按了兩下,“你這是不是癔症性疼痛,最近有沒有失眠多夢焦慮抑鬱?”

    “我沒抑鬱。”丁隸迅速拉下衣服,結束了粗暴的觸診。

    “我說你就是脾氣太好了!”雷廷哼哼,“這要是換了我,絕對給那龜兒子當場一頓揍,確保神清氣爽睡得香!”

    “算了,畢竟人家親哥哥死在我的手上。”

    “什麽叫死在你手上!那人明明是死於車禍,你跟肇事司機搶什麽功。”雷廷往解剖台上一靠,從褲兜裏摸出一盒煙扔給他。

    “謝了。”丁隸抽出一根。

    雷廷拿打火機替二人點了,忽然說:“你大學的時候好像不抽煙吧。”

    丁隸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

    “怎麽不知道啊。”雷廷哈一口煙,“我跟薛明希一個班的,以前見過你在外頭等她下課,我當時就想這哥們等人怎麽不抽煙,肯定是不會。”

    “你和明希同班?”丁隸笑說,“世界真小。”

    “哎對!我剛才看的那本小說就講了‘小世界理論’,說你跟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最多隻隔著五個有私交的人,又叫六度分隔理論。”

    “怎麽講?”丁隸興起地追問。

    雷廷抽了口煙迴憶道:“故事說一個搞社會學的變態教授吃飽了撐的,設計了一個殺人接力遊戲。他先隨便綁架了一個小孩,往他家寄了封匿名信說‘這是我的報複’,孩子他爸琢磨了半天,以為是某個同事幹的,腦子一熱上門掐死了他。然後教授又給同事的女朋友寄了封信,也寫‘這是我的報複’,女友當場那個氣啊,認定兇手是她的小流氓前男友,轉身就給他弄死了!接著小流氓的老大收到信,以為是死對頭在找茬,拿把槍幹了他!對頭的兩個兒子又猜錯了,覺得是市委書記自保滅口,就準備暗殺他全家。案發當晚教授跑去圍觀,舉著望遠鏡看得正爽的時候忽然後腰一涼,自己居然被捅了!他迴頭一看,背後是他的學生,手裏攥著一把刀,說:這也是我的報複。”

    丁隸彈掉煙灰,饒有興致地問:“這是繞了一圈迴到他自己身上了嗎?”

    “沒錯。”雷廷嘬一口煙,“我這都給你劇透了啊,那是本推理小說,故事是從教授的死開始的。偵探接到報案,先查到他的學生,發現事情還沒結束,一個個倒追迴去,最後找到一個女的,她坦白交代說之前以為兒子被殺了,推斷是樓下鄰居幹的,一氣之下才毒死了她。”

    “那孩子沒有死嗎?”丁隸問。

    “沒有,教授追求兵不血刃,等他爹殺完人就給他放迴去了。最後因為是無差別綁架,偵探怎麽也找不到幕後黑手,還感歎了一堆真相啊正義的,隻有讀者知道這二逼黑手剛開篇就掛了。”

    丁隸了然點頭:“所以教授的綁架其實啟動了兩條複仇鏈,一是孩子父親這邊,一是孩子母親那邊,教授隻盯住了第一條線上的連環殺人,卻不知道自己正處在另一根鏈條的末端。”

    “是啊!我就覺得這故事真特麽厲害!”雷廷掐了煙頭,“《三城》裏六度分隔那幾章,你沒事可以看看。”

    話音剛落,分隔著他和謝宇的那個人就出現了。

    “查到何鄧兩個人的關係了!”衛遠揚興奮地闖進來,“這個何勇是賭場放爪子的,其中就有鄧國平投資的二十萬,後來何某自己也賭上了,賠光了爪子錢,怕人追債就跳橋自殺了。”

    “我說呢。”雷廷樂道,“死前還念念不忘人家的手機號,不是初戀就是債主。”

    “那鄧國平的死會是謀殺嗎?”丁隸麵對解剖台自言自語。

    “應該不是。”衛遠揚迴答,“肇事駕駛員已經處理了,就是一般交通事故。”

    丁隸不言,抽掉最後一口煙。

    走出刑警隊,一陣冷風迎麵吹來,他不禁緊了緊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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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合嗎,三個巧合?吵嚷的街道上,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數著經過的路燈。

    第一盞,這兩個人都死了。

    第二盞,他們的胸部都有大塊瘀傷。

    第三盞,在剛才碰到屍體胸口的同時,自己同一部位的那塊淤青……也隱隱作痛起來。

    唿出一口白氣,他兩步走到街邊,抬手招下一輛夜班的出租車。

    “八條!”

    “跟你八條。”

    “自摸!——他/姥/姥/的,發財。”

    “發財碰,九筒。”

    “和。”一條麻將倒在桌上。

    “操,手氣真背!□□去了。”莊家推了牌站起來,擠過兩張麻將桌,發現一個人在門外張望,“找誰啊?”

    “找何勇家屬。”門口那人說。

    莊家上下打量他一遍:“什麽事。”

    “市刑警五大隊的。”丁隸壓粗嗓音底氣十足。

    莊家立馬沒底氣地咳了一下,剛才腆著的肚皮也縮了迴去,扭過頭大聲喊:“何大姐!有人找!”

    “誰啊!”伴隨著嘩啦啦的麻將聲,是一個沙啞而尖銳的女嗓。

    莊家猶豫了一秒:“警察!”

    裏麵搓麻聲當即停了,沒多久又響起來,接著一個婦女走出來:臉黃,頭發枯,一雙掉色的紋眉擰著。

    “你是何勇家屬嗎。”丁隸故意省略了禮貌用語。

    “哎。”何大姐低聲應,“警察同誌還有什麽事?”

    “有些情況我們想再了解一下。”丁隸說,“何勇去世前後,他周圍有沒有其他人也死了。”

    何大姐詫異地吸了口氣:“這好像沒有吧。”

    “你再仔細迴憶一下。”丁隸學著衛遠揚的語氣。

    何大姐為難地緩緩搖頭,又頓住了:“說起來好像是有一個女的,原先跟他一個公司的,後來合夥做過生意,上個月得腦溢血死了。”

    “叫什麽名字,有聯係方式嗎。”丁隸似模似樣地掏出本子和筆。

    “叫陳紅。”何大姐說。

    “什麽陳紅!人家叫張成虹,成功的成,彩虹的虹!”剛才那男人從廁所出來,一邊提褲子一邊說。

    “你認識她?”丁隸趕緊問。

    “東城這一片哪個我不認識?”男人係好了皮帶,“她家住金灣小區,從東門進去第一棟就是。”

    丁隸記下地址:“謝謝你的配合。”

    “警察同誌,我想諮詢一下啊。”何大姐忽然問道,“我弟他死了,他在外麵欠的那些賬我要還嘛?”

    丁隸迅速迴憶起病房裏常見的場麵:“這要看具體情況,如果他有遺產就是繼承人償還,如果是婚後債務妻子也有償還義務。”

    “那跟我沒關係吧?”何大姐擔心地說。

    “如果你沒有繼承他的遺產就沒有。”

    “哎呀那就好……”她長舒了一口氣,眼中終於有了一絲親人去世的悲落。

    “我問完了,你忙吧。”丁隸低聲說。

    何大姐應了一聲,身形又融進了煙霧彌漫的牌桌裏。

    下了樓,丁隸拉開等在路邊的出租車,對師傅說一句金灣小區合上了筆記本。

    再打開時,上麵已經寫滿調查信息:

    鄧國平,男,41歲,廚師;死於11月5日,車禍;何勇債權人。胸口有淤青。

    何勇,男,52歲,無業;死於11月2日,墜橋;鄧國平債務人,張成虹前生意夥伴。右胸側有淤青。

    張成虹,女,57歲;某五金廠董事長,死於10月19日,腦溢血;何勇前生意夥伴,某美容美體中心vip會員。屍體火化已不可考。

    徐虎,男,21歲,某美容美體中心配貨員;死於9月2日,酒精中毒;工作中與張有過接觸。同事稱曾見其額頭有淤青。

    ——名字,工作,死因,一個個箭頭連出他們的關係。

    從鄧國平向前追溯,短短兩天就確定了四位死者,其中三位的身上帶有淤青。

    這是巧合嗎,還是必然呢。

    丁隸想著,敲響了徐虎生前租住的廉價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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