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黃昏。

    蝴蝶村的深山裏,一小片空地聚滿了男女老幼,卻鴉雀無聲。參天大樹遮住所剩無幾的陽光,一麵山壁爬滿粗壯的藤蔓,壁前立著一塊石頭,上麵用朱砂些滿了名字。

    “要天黑了,快。”藍姐吩咐。

    幾個壯漢提刀上前,將瘋長的枝椏全部砍光,幽深詭秘的蝴蝶窟顯現出來。

    “什麽時候了。”齊先生問。

    “六點差七分。”藍姐答。

    齊先生走到窟口,站定。

    四下一片安靜,都凝神盯著他一舉一動。隻見他從衣襟拈出幾張符紙,燒了,丟進地上的水碗,又對著它念了句,拾起來,揮灑出去。

    然後伸手。

    “需要多久。”藍姐遞去火把。

    “不確定。”他語氣輕鬆,“倘若一個時辰我還沒出來,記得給我燒紙錢。”

    “等等!把我放開,我也要進去!”衛遠揚被捆在五米開外的樹上。

    齊先生扭頭:“你來幹嘛,拖我後腿?”

    “明明連個小混混都對付不了還好意思說大話!”衛遠揚想踹他,夠不著。

    “胡老板,麻煩你一件事。”齊先生說。

    “什麽事。”

    “把這家夥的嘴堵上。”他笑。

    衛遠揚開口要罵,卻聽林中傳來密集腳步,然後是一聲大喝。

    “永藍!不許胡來!”

    謝宇循聲看過去,立即認出領頭者竟是那位抽水煙的老人。

    “阿爺。”藍姐皺眉。

    “這是我們村的事,誰許你把外人扯進來!”老人氣勢十足一揮手,“今年的人祭已經選罷了,別再多事!”

    此時隻聽一陣窸窣,十幾村眾點著火把,簇擁一個神婆顫巍巍地走來。她頭戴一個猩紅麵具,將整個腦袋罩在裏麵,腦後掛滿深褐色鬃毛,背駝得厲害,拄一根油光發亮的拐棍,腦袋抽風般地搖著,嘴裏嗚嗚噥噥。

    “四九祭,獻人童,蝶為媒,顯天兆,白則吉,黑則兇……”

    “什麽意思。”衛遠揚嘟囔。

    旁邊的村民瞟他一眼,操著濃重方言:“人祭完了窟裏會飛出一隻白色的蝴蝶,預兆今年是吉年,不然飛出黑蝴蝶,就是兇年,有災。”

    說話之間,神婆提起瘦如枯柴的左手,牽上來一個孩子,卻是昨天那個送鋪蓋的小姑娘。

    “小金鳳!”藍姐一驚,“阿爺,金鳳他爸才死,把她送去洞裏你讓姐怎麽活!”

    老人聲音微顫:“金鳳為村子犧牲那是咱們家的功德!更是祖宗的規矩!”

    藍姐眼裏映著火把:“連一個孩子都保護不了的規矩有什麽用!”

    老人一跺腳:“祖宗的規矩自有道理!”

    始終懵懵懂懂的小金鳳終於哇地大哭,雙方人群也躁動起來。

    “祭名!”老人破開吵雜一聲吼。

    神婆聽令,顫巍巍地蘸了朱砂走向巨石,便要將小金鳳的名字寫上去,藍姐領著十幾人立刻攔住!老人一聲令下,後麵的村民一而湧上,推搡聲,叫喊聲,間雜鐵木交擊,場麵直接亂了!

    這邊的謝宇在上綁時就留了心眼,見看守加入亂鬥,用力掙紮兩下就甩脫了繩索,又上前把衛遠揚鬆開。

    “齊老板呢!”謝宇望向騷亂的人群。

    “這小子不是趁機跑了吧!太沒義氣了!”衛遠揚扔了繩子,忽然聽一聲稚嫩哭腔,幾個老人正揪著小金鳳向洞窟裏推!他撥開人群衝上前,一把將女孩護在身後,一個老頭撲過來,被他一記過肩摔飛了出去。

    這一出手不要緊,衛遠揚霎時成了眾矢之的,眨眼間,幾把柴刀紛紛向他劈來!

    危急間隻聽一聲槍鳴,柴刀嗖地飛起,在空中轉了幾圈,沉悶地深插入土!

    山林霎時靜下,眾人看過去。

    開槍的是藍姐。

    “是吉年。”她指。

    人們順著指尖的方向緩緩抬頭,在無數火把照起的光亮裏,石壁上一隻白蝶抖了抖翅膀,輕巧地飛進了山中。

    洞口斜切的投影裏走出一雙腳步。

    衣著狼狽,臉色極差,齊先生對眾人笑了笑,踉蹌兩步就倒下了去。

    用“漸漸恢複平靜”來形容蝴蝶村並不恰當,從前,村裏的平靜像被什麽支配著,流動著不安地暗湧,而現在,那謎樣的氣氛已消失無蹤。

    這究竟是好是壞,誰也沒法下一個定論。

    齊先生被送迴住處安置妥當,睡到下午轉醒,沒有接受藍姐和村民的道謝,便與二人動身出了村子。

    “老齊啊,難得你救人於危難,當一次正麵角色,幹嘛急著迴去。”衛遠揚走在山路上,拔了根竹枝瞎晃蕩。

    “我可沒當正麵角色。”齊先生不以為意。

    “話說那洞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齊先生不答。

    “你沒有殺它。”謝宇問,又像陳述。

    “當然。”

    “那你進洞做了什麽。”

    “談判咯。”齊先生指尖轉著折扇,“我讓它以後別那麽坦率,吃人的時候盡量做得委婉一點,並且不要隻揀小孩子下嘴,偶爾改個口味有利於均衡膳食。”

    “還帶這樣的!”衛遠揚瞠目結舌。

    “所以每年還是得犧牲一個村民嗎。”謝宇問。

    “誰叫他們隻能接受溺水墜崖之類的‘意外死亡’呢。”齊先生笑。

    此時一隻白蝶撲來,輕盈地停在扇尖,又振翅飛遠了……

    順利離開蝴蝶村,衛遠揚表示假期還沒休完,轉身去峨眉山旅遊了。齊先生和謝宇都是獨來獨往的脾氣,三人就地解散。

    然而之所以不願和齊老板同路,謝宇還有另外的原因。

    迴程的飛機上,他照例取出那本日記,挑了一篇讀下去——

    “禁煙,你會把我的書燒了。”

    “這就是你對待客人的態度嗎。”

    丁隸懷抱椅背坐著,絲毫沒有悔改之意。我隻得走過去,親自將那半截煙頭從他的指間抽出來,掐滅在煙灰缸裏。

    對於這個行為他沒說什麽,隻是抱怨:“黃梅季真討厭,我都快長蘑菇了。”

    “我倒是喜歡陰濕天。”我端起茶盞,望向窗外。

    雨聲淅瀝。

    “下雨真煩人。”丁隸重複。

    “你來我這就是為了表達天氣喜好?”我抿一口茶。

    安靜,門簾動了。他像是早有所料,起身迎向門口。

    一個人跟著他進了屋,男性,約六十歲,有些佝僂,束手束腳唯唯諾諾的:“丁大夫。”

    “萬伯,這邊坐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丁隸招唿。

    “真拿自己不當外人了。”我低聲。

    萬伯剛準備坐下,又驚起來。

    “抱歉,我說的是他,您請坐。”

    萬伯哦哦應著,慢慢坐穩。

    “萬伯,這就是我跟您說那個朋友。”丁隸指著我,“您有稀奇古怪的事都告訴他,一件能抵千八百,說上三五十個,大媽的醫藥費就不愁了。”

    “這……真的?”

    丁隸一臉寫滿“真的”二字點點頭。

    萬伯想了半晌,幾度張嘴又吞迴去,最後道:“我就說說我家那口子的病吧。”

    “我那口子打小跟我一村的,年輕那會兒可是村裏最俊的丫頭,眼睛大,牙齒白,辮子烏溜粗,上她家提親的能排幾裏地去。也不知咋的,她愣是看上我了,算卦的說誰要是跟了我就一輩子受窮,她也不理。上人見反對不成,隻能把她鎖在屋裏,她那潑辣勁一犯,趁著廟會撬開鎖跑出來大聲嚷嚷,騙他們說。”大伯不好意思地咧開一點笑容,“說我們男女事都幹過了,她除了我跟不了別人。上人見鬧成這樣,沒法管了,當晚讓她卷了幾件衣裳就嫁到我家來了。”

    “算卦的沒說錯。”大伯歎了口氣,“自打她嫁過來就一直跟我過窮日子,家裏人也不待見她,讓她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我媽,原本在兄弟幾個裏她就嫌我沒本事,加上我那口生的又是女娃,到死也沒給我們什麽好臉看,我瞧我那口子的病,就是她鬧的。”

    “怎麽說?”我問。

    “十二年前,媽一覺睡過去了,按村裏規矩得在家停三天。第二天,是我那口子一人在堂屋守靈,完了她就大病一場,差點沒活過來。打那後,她每年都會得幾次病,每次都奇怪得很。有迴她坐床上縫扣子,忽然喊腿疼,找村裏大夫一看,居然沒摔沒碰就骨折了。還有一迴,她吃著飯就發燒倒下去,可把我嚇的。但那些出不了一陣就好了,這迴就……”

    “穿透性心髒外傷,x光顯示有金屬異物斜行刺入心肌,體表卻沒有破損。”丁隸說。

    大伯抹著眼角:“查出這病我迴家一合計,把能賣的賣了,湊的錢砸下去連個聲響都沒有,她倒不急,還樂嗬嗬的,越看我這心裏越不是滋味。”

    歎息打斷話語,丁隸看向我。

    我數出三張鈔票:“他的故事隻值這個數。”

    丁隸將那三百塊收進大伯手裏,對方出乎意料連聲道謝。

    “其實有一個辦法能讓您妻子免於怪病。”

    大伯一愣。

    “帶上冥幣貢品去先母墳上,告訴她,兒媳在棺木前擅自立下的那個誓言就此取消。”

    “誓言?”丁隸不解。

    “不過我認為這對你們一家而言沒有區別。”我望著窗外細雨,“自從對著天地三叩首,那就是你們二人共同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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