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雲滿追問:“後來呢?”“後來我告訴了趙勤。”時隔多年,提到往事,邊既可笑地嗤了聲:“現在說出來我自己都很難相信,以前趙勤在我心裏比親叔叔還親,甚至彌補了一部分我在父愛上的空缺。”“我媽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吞安眠藥自殺了,她懷孕中期就得了重度抑鬱,生產之後自殺傾向更加嚴重,被裴岩東還有我外公外婆送進精神病院治療,住了大半年,心理評估報告以及身體各項指標都符合出院要求,她又迴到了家裏。”“哦,有些事說漏了。我媽是京柏師範畢業的研究生,跟裴岩東結婚前在京柏附中當老師,婚後第二年,裴岩東工作調動到望州,我媽懷孕,全家上下便讓她辭了工作,隨裴岩東迴到望州做全職太太。出院後,我媽想迴到學校繼續教書,結果遭到所有人的反對,特別是裴岩東,反對得最為激烈,他們說我年紀太小,需要人照顧,孩子的成長離不開母親……這些扣在她身上母職把她困在了家裏。之後兩年的時間,她繼續在家做全職太太,再也沒自殺過,所有人都以為她康複了,直到……”邊既緩了緩,忽然站起身,說:“你等等,我拿個東西給你看。”薑雲滿應聲了好。邊既走到平時辦公的書桌前,拉開左邊的抽屜,把放在抽屜最下麵的筆記本拿了出來。拿完東西,邊既迴到餐桌重新坐下,把筆記本推到薑雲滿手邊。薑雲滿低頭看去。這個筆記本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可是被保存得很好,隻有紙張有些泛黃。薑雲滿一頭霧水地問:“這是……?”邊既迴答:“我媽自殺前兩年的日記,也是留給我的遺書。”薑雲滿立刻擺手:“那我怎麽能看,你不用給我看這個。““沒關係,你可以看,這也是我媽的意思。”說著,邊既翻開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上麵寫著幾行娟秀的字體。【我自知並不具備對你說教的資格,我的一生是我自己逆來順受的報應,我沒什麽可抱怨的,我唯一愧對的隻有你,因為我生下了你卻沒有好好愛你。倘若來日你有幸遇到命定之人,在你們有意孕育下一代之前,希望你們可以一起翻看這本日記,認真審視自我,是否具備了為人父母的資格。這是我身為人母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衷心祝願我的小孩一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祝願我的小孩來生不再做我的小孩。祝願我的小孩與更合格的父母相逢,享受被愛,勇敢愛人。】看到最後兩句,特別是“我的小孩來生不再做我的小孩”那句話時,薑雲滿眼眶發熱,一種強烈的酸楚湧上心頭。薑雲滿用手輕撫那行字,輕聲說:“邊既,我覺得你媽媽是愛你的,她隻是不愛自己。”“我也覺得。”邊既目光沉沉看著筆記本,兀自補充,“她在日記裏寫滿了不愛我,不該生下我,反複說愧對於我,真正不愛我的人卻從來不會這麽想,反而自視甚高,覺得有恩於我,因為是他賜予我生命。”薑雲滿捏了捏邊既的手,給予安慰。邊既對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然後翻到扉頁:“你先看。”薑雲滿看著扉頁的“寫給小孩”四個字,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等等,你媽媽說的命定之人,孕育下一代什麽的……應該不是我這樣的吧……我,那什麽……”薑雲滿扭捏補充,“我又生不出小孩。”話音落,他自顧自遺憾起來:“我生不出小孩,我沒資格看你媽媽的日記。”接著雙手合十,對著筆記本鞠了鞠,誠懇道:“阿姨對不起,無意冒犯,請您原諒。”邊既被薑雲滿這一係列反應逗笑,溫柔揉他的腦袋:“你怎麽這麽可愛。”然後說:“她隻是沒想過我喜歡男人,並不代表不接受,而且她寫的前提是命定之人,並不是能給我生小孩的人,不是嗎?”薑雲滿微怔,有被邊既說服,半信半疑地問:“真的嗎?我真的有資格看嗎?”“萬一你以後遇到更喜歡的人,那個人才是你的命定之人呢……”“不會有更喜歡的。”邊既篤定否認,一瞬不瞬看著他,“最喜歡的已經在我眼前了。”薑雲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頭靦腆道:“不害臊。”“說實話為什麽要害臊。”邊既鼓勵他,“快看吧,命定之人。”薑雲滿思索片刻,做好了決定。翻開日記之前,他鄭重其事地看著筆記本說:“阿姨,我很喜歡您的兒子,想了解關於他的一切,如果您不認可我,晚上就來夢裏罵我吧。”邊既忍不住打趣他:“真的嗎?你在夢裏被嚇到我可救不了你。”怕黑怕鬼的薑雲滿卻說:“我怎麽會被你媽媽嚇到,她要是托夢給我,我高興都來不及。”邊既心不由得一軟。薑雲滿翻開了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看過去。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都能感受到,邊既媽媽當時把這個筆記本當做了唯一的傾訴途徑。她不是每天都寫,而是每次萌生自殺的念頭才會寫。薑雲滿有留意時間,最長一次隔了五天,最短一次……一天之內寫了八頁,有好幾頁內容隻有五個字。我好想去死。她曾經在一天內萌生了八次想死的念頭。薑雲滿越看心越堵得慌,他感覺很難過,同時也明白,自己共情到的難過肯定不及邊既媽媽當年的萬分之一。日記內容除了訴說自己對人生和婚姻的絕望,還有大量的篇幅在寫懷孕生產給她身體身心帶來的變化。薑雲滿看到那些具體描寫,漸漸理解了邊既媽媽為什麽會在最後一頁寫下那些話。一個新生命的降臨並不全是美好。薑雲滿這頭看著,邊既那邊繼續說趙勤的事:“我媽去世之後,裴岩東讓趙勤找了住家保姆照顧我,也是那時候,趙勤開始參與我家大大小小的事務,後來我讀小學,到我高中,我所有的家長會都是趙勤代表裴岩東參加的。”“簡單說趙勤在我家又當爹又當媽,這麽過了十幾年,他成了我最信任的人,以至於我為自己性取向煩惱想找人傾訴時,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結果我自己把自己推進了地獄,原來我一直跟他說的事情,他都會扭頭迴報給裴岩東,裴岩東對他越器重,他匯報得越詳細。”邊既說到這裏的時候,薑雲滿正好看到筆記本裏的一句話。【丈夫的下屬都比我更愛你,我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母親】薑雲滿忍不住感歎:“連阿姨都覺得趙勤對你好……”邊既輕嗤:“是的。”“裴岩東知道我是同性戀之後,罵過我打過我,以各種手段讓我承認我不會再喜歡男人,我不是同性戀,都失敗了,送我去戒同所是他的最後手段。”“他和趙勤當年的計劃就是等我高考結束,趙勤想辦法把我弄暈,等我再醒來已經在戒同所了。被軟禁那段時間,我身無分文,手機也被沒收了,沒有任何與外界聯係的方式。”薑雲滿蹙眉問:“那你後來怎麽逃跑的?”“那時候還不流行電子支付,高考也要用身份證,這兩點幫了我大忙。我知道他們的計劃之後,假裝配合了半個月,讓趙勤對我稍微鬆懈,讓我有機會在高考那兩天自己保管身份證,並且在最後一門考試前從他錢包裏偷了兩千塊錢。”“高考結束我沒從正門走,翻牆打車去了火車站,買了來京柏的火車票,高考出分沒兩天還是被裴岩東托人找到了,不過那時候他已經拿捏不了我,我考了個理科狀元,當時有很多媒體想采訪我,我隨時可以在媒體麵前自爆自己身份,裴岩東最看重名聲,他就算死都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是個同性戀,他的軟肋正好成了我的武器。”說完,邊既補充了一點:“哦對了,那兩千塊錢我開學前就還給趙勤了。”薑雲滿問:“你打工自己賺的嗎?”“嗯,在酒吧賺的,當時沒錢,什麽賺錢幹什麽。”薑雲滿心疼地看著他:“你吃了好多苦。”“我如果早點認識你就好了……”邊既感覺到薑雲滿情緒不太對,有意逗他笑:“然後對我進行定向扶貧嗎?散財童子薑老師。”薑雲滿搖搖頭,伸手緊緊抱住他。越抱越緊。“我心情很矛盾,我一邊希望你媽媽還在人世,一直陪著你,這樣在認識我之前,至少有個人在愛你。”“可是我看阿姨的日記,看她活著這麽痛苦,又覺得自己的希望特別殘忍。”薑雲滿越說越難過,眼淚奪眶而出,帶著哭腔說:“我們明明可以早點認識的,至少大學的時候就該認識,是我不好,我為什麽沒有早點去認識你……”第63章 不裝了事態發展遠在邊既意料之外。他跟薑雲滿說往事的本意隻是不想再對他有所隱瞞。在他看來,既然關係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隻是朋友而是戀人,對戀人不再有所保留是最基本的誠意。然而坦誠的結果卻是讓薑雲滿抱著他哭。一開始還是小聲啜泣,漸漸演變成放聲大哭。他低估了薑雲滿的共情能力。似乎不止是共情能力。忘了在哪裏看過一句話,說愛的最高級是心疼,愛你的人會比你更心疼你自己。所以薑雲滿比他預料中更愛他嗎?邊既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薑雲滿的背,聽著他的啜泣聲,迴想自己,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他從來沒因為這些事放聲痛哭過。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很久之前他就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眼下見薑雲滿因為心疼他的遭遇哭成這樣,邊既心底隱約冒出一個聲音。哭本來也不是為了解決問題。邊既最開始還反複對薑雲滿說自己沒事,都過去了,安慰到後麵,他不再這麽說了,隻是幫他輕拍後背,順氣。因為結束自欺欺人,承認傷痛沒有痊愈,也是不再對戀人有所保留的一部分。等薑雲滿情緒緩和一點,邊既陪他看完了後麵的日記。再次翻到最後一頁,看到“命定之人”那四個字的時候,薑雲滿眼眶紅紅地問邊既:“你說阿姨在那個世界找到命定之人了嗎?”邊既想了想,說:“比起命定之人,我更希望她先找到自己,不是誰的女兒、妻子和母親,隻是她自己。“薑雲滿微怔,隨即讚同:“確實。”然後看向筆記本,輕聲說:“我也這麽希望。”邊既拿起筆記本,把它放迴原地方。放完東西,抬眸,見薑雲滿還坐在餐椅上發呆,沒從情緒裏走出來的樣子,邊既走過去捏了捏他的臉:“對不起,明明今天才開始跟我談戀愛,我就讓你這麽難過。”薑雲滿搖搖頭,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主動用臉頰去貼他掌心,雙眼濕漉漉地望著他:“我是為你難過,不是你讓我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