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之內,剛剛卸妝梳洗之後準備睡覺的皇後蘇氏聞聽王德求見,便披上一間繡襖,走出臥房來到外間,秀美的玉容不施粉黛,少了幾分豔麗端莊多了幾分清純如水,沒有華貴的裝飾,冰肌玉膚倍添柔媚。


    待到聽完了王德傳達的陛下口諭,皇後蘇氏以手撫額,頗為無奈。


    長樂公主能夠頂著漫天緋聞連名聲都不要,亦要與房俊牽扯不斷,甚至如今更要為其懷孕生下子嗣,可見絕非露水情緣那麽簡單,顯然是情根深種。


    而房俊更是對所有詰難置若罔聞,冒著得罪兩代帝王的風險不肯舍棄長樂公主,也絕不可能隻是見色起意、貪圖美色,以皇後蘇氏對房俊之了解,若非當年早早被太宗皇帝賜婚,隻需晚上那麽幾年等到長樂公主和離,絕對排除萬難將長樂公主娶迴府中,根本不在意其是否和離之婦,是否黃花閨女……


    現在讓她去勸說長樂公主打掉腹中胎兒,這不是明擺著讓她去得罪長樂與房俊?


    你自己不願做這個惡人,就讓我去做?


    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罷了,她也能為自己的丈夫分擔一些,可這種事情攸關一個胎兒的生死,讓她如何張口?


    可皇帝口諭傳達,皇後也是臣,不得不聽、不能反駁。


    這一刻,皇後對李承乾滿腹怨言。


    ……


    今夜無雪,夜風凜冽,宮燈懸掛在屋簷下隨風搖曳,一簇簇紅暈染滿窗前石階,庭院裏花木凋零、滿目寒霜。


    淑景殿在先前的叛亂之中損毀嚴重,雖然入冬之前予以修繕,但急切之間很難恢複原樣,故而許多地方便顯得有些簡陋甚至破敗,且長樂公主性格恬靜,身邊服侍的太監、宮女並不多,偌大的宮殿在冬日夜裏愈發清冷孤寂。


    殿內燃著地龍,牆角燃著檀香,腳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略有溫熱,長樂公主穿著一身道袍,一頭青絲用一根玉簪綰起,脖頸修長潔白,腰肢纖細窈窕,正跪坐在臨窗的案幾之前燒水沏茶。


    感受到皇後的目光在自己腰腹之間轉來轉去,長樂公主心中了然,這種事是很難瞞得過旁人的,微微笑了笑,輕啟紅唇:“皇後已經知道了?”


    皇後蘇氏將目光從長樂的腰腹之間收迴,幽幽歎息一聲,無奈道:“不僅我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方才於禦書房內發了脾氣。”


    煮沸的開水注入茶壺,茶香瞬間氤氳開來,長樂公主玉手執壺將茶水沏入茶杯,又將案幾上的兩碟糕點往皇後麵前推了推,清聲道:“江南的糕點師傅新近琢磨出來的玩意兒,味道不錯,皇後嚐嚐。”


    皇後蘇氏蹙眉:“已經夜了,這時候吃東西會發胖……晚膳沒吃麽?”


    長樂公主玉手輕撫小腹,秀美的麵容綻開一個微笑,柔聲道:“吃過了,不過我有些瘦,禦醫讓我少食多餐,多補一補,否則對胎兒不好。”


    皇後:“……”


    堂堂大唐公主與自己的妹夫、另一位公主的駙馬暗通款曲,並且珠胎暗結,這可是妥妥的醜聞啊,為何居然能夠在自己麵前這般雲淡風輕?


    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嗎?


    皇後有些愣神,她自然想到長樂公主不會打掉腹中胎兒,卻絕未想到長樂公主的態度居然這般堅定。


    這讓她有些恍惚,一個女人當真可以為了一個男人去挑戰世俗禮法,以至於不管不顧麵對所有詰難嗎?


    那房俊又何德何能,可以讓一個女人這般為他死心塌地?


    “你還真是……傻的可以啊。”


    無語半晌的皇後,歎息著發出感慨。


    長樂公主玉容恬淡,輕笑著道:“身為大唐公主的責任我已經盡過了,舍棄了最好的年華,經受了最大的委屈,我不想再嫁人了,也沒有誰能逼著我再嫁。我隻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陪在身邊,至於與誰生這個孩子,其實並無所謂。陛下難道連這也容不下嗎?”


    皇後握住長樂公主的手,覺得有些冰涼,無奈道:“事關皇家聲譽,陛下也為難,你畢竟與旁人不同。”


    太宗皇帝的嫡長女,李承乾側縫的“長公主”,幾乎可以代表所有的宗室公主,如此尊貴之身份鬧出這般醜聞,皇家聲譽蕩然無存。


    雖然李唐皇族的聲譽從來就隻是那麽迴事兒……


    長樂公主很是平靜,與皇後並肩坐著,測過螓首,美眸與皇後對視,淡然說道:“若我執意生下這個孩子,陛下又當如何呢?用藥打掉我的孩子?還是幹脆一杯毒酒將我賜死,以此挽救皇家聲譽?”


    (


    “說什麽傻話呢?”


    皇後握著長樂公主的纖手微微用力:“陛下最是仁厚,對待姊妹們更是寵溺,豈能害你性命?”


    “不能害我性命,那就是要打掉我的孩子咯?”


    皇後沉默,雙手緊握,說不出話,她又豈能忍心當著一個母親的麵前直言要打掉她的孩子?


    太殘酷了。


    可若這是李承乾的意誌,卻不知如何阻攔……


    長樂公主感受到皇後的為難與不安,微微笑著,笑容清麗絕塵,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說出的話卻好似刀鋒一般銳利:“非是我不尊重皇後,隻不過皇後並無資格處置此事,還是請陛下親自來吧,隻要陛下肯來,無論如何處置,我都認了。”


    皇後愕然。


    她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名義上可以管理天下所有婦人,怎麽可能沒有處理此事的資格呢?


    但長樂公主既然說出她“無資格”這樣的話,意思就很明顯了:你或有資格處置我這個公主,但你沒資格處置這個孩子,因為你沒資格處置他的父親。


    她的確不能處置這個孩子,一旦那麽做了,誰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會做出何等反應,後果她不能承擔,也承擔不起。


    甚至於,陛下能承擔那後果嗎?


    誰都知道房俊看似囂張跋扈、行事恣意,實則最重家人,連出身低微的妾侍都百般愛護,更何況是用情至深的長樂公主?


    用藥打掉了房俊與長樂公主的孩子,鬼知道那棒槌發起瘋會做出何等駭人聽聞之事。


    如果太宗皇帝還在,或許何以憑借無上的威望壓製房俊不敢胡來,但李承乾……絕對壓不住房俊。


    想到這裏,皇後嗔惱道:“你就算準了陛下不能對房俊如何,所以才敢偷偷懷孕,是不是?”


    長樂公主用另一隻手輕撫小腹,笑靨如花:“我雖然是大唐公主,但是在我最需要愛護的時候,父皇、兄長們卻不能護住我,讓我在看似錦衣玉食實則陰暗無比的環境中受盡委屈。現在終於找到一個肯護著我、也能護住我的人,為何不任性一迴呢?”


    皇後無言以對。


    抬手撫了撫長樂公主的鬢角,苦笑著道:“這又是何必呢?誠然,房俊的確有與陛下硬頂的資格,可現在他們君臣並非以往那般親密無間,若是再因此事生出嫌隙,隻會令親者痛、仇者快。”


    長樂公主卻隻是笑笑:“都說了,我應該擔負的責任早已經擔負了,現在我隻顧著這個孩子。再者說來,我若是當真不在乎皇室名譽,早就搬去房府雙宿雙棲了,高陽可不在乎這個。”


    當年下嫁長孫衝,在長孫家蒙受那麽多的委屈她未吭一聲默默忍耐,那時她的責任。時至今日,該負擔的早已負擔、該還的也早已還清,誰還管什麽江山社稷、朝政鬥爭?


    皇後無奈了,不知怎麽勸,惱火道:“這房二簡直混賬透頂,他隻顧著自己爽快,難道不知懷孕對你來說意味著多少詰難?他是男人,提上褲子渾若無事,卻不肯想想女人要為此承受多少困苦,真不是個東西!”


    在她看來,一切麻煩的源頭都在於房俊,世家子弟在很小時候便被教授各種避免懷孕的手段,她不信房俊不會,卻偏偏為了不肯影響那片刻的爽快而至長樂公主有孕,可不就是個自私的壞蛋?


    長樂公主未料到素來端莊賢惠的皇後居然說出這般露骨的話語,頓時俏臉緋紅,微微低頭,輕聲道:“不怪他呢,是我自己想要個孩子,才……才……”


    “你呀,到了這個時候還為他辯解?真是個傻丫頭!”


    皇後恨鐵不成鋼,對於被房俊吃得死死的長樂公主也無可奈何,話都已經說透了,難不成還能摁著長樂公主將打胎藥灌下去?


    遂起身道:“我先迴去,試著勸勸陛下,但我沒信心能夠說服陛下,你們還得自己想辦法。”


    “多謝皇後。”


    長樂公主盈盈施禮,很是感激。


    她自然知道這件事多麽為難,更知道皇後今夜前來的目的,能夠就這麽迴去已經表達了駁迴陛下的口諭,殊為難得。


    皇後輕歎:“你我雖非姊妹,卻感情甚好,我豈能不願見到你幸福的過下半輩子?隻不過此事影響甚大,我也不見得能幫你多少,你好自為之吧。”


    轉身往外走,忽而見到殿內牆角擺放著一排陶甕,好奇問道:“這是什麽,為何放在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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