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心底一震,眼角跳了一下,盯著蕭瑀問道:“宋國公此言何意?”


    蕭瑀喝著茶水,沉吟一下,緩緩說道:“此番募集私兵欲北上潼關,以蕭家為主,眼下江南兵敗、潰不成軍,水師勢必反攻倒算,蕭家自然是其打擊壓迫之首要。”


    褚遂良不語。


    這是明擺著的,你們蕭家站在反對太子的第一線,現在江南兵敗自然要承擔後果,所以你剛才說什麽蕭家與褚家首當其衝?


    首當其衝的隻是你們蕭家而已……


    蕭瑀續道:“但蕭家乃江南領袖,實力、底蘊、影響,都不做第二人想。水師再是惱怒,也不可能當真不顧江南局勢,更不可能對蕭家斬盡殺絕任由江南徹底陷入動蕩,而且蕭家與房家乃是姻親,房俊雖然翻臉不認人,但對於淑兒卻很是寵愛,且淑兒如今已經於華亭鎮為其誕下麟兒,兩家之間,糾葛極深。”


    簡而言之,看上去蕭家將承受水師的懲罰,實則不然。但這次江南私軍聚集欲北上潼關之事卻一定要有一個交待,既然不是蕭家,那會是誰?


    褚遂良臉色發白。


    既然忌憚江南局勢,便不會對蕭家窮追猛打、斬盡殺絕,其餘分量足夠的門閥其實有著相同的意義,最有可能便是水師選一家或者幾家實力不是那麽強橫,但名聲去足夠響亮的門閥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算來算去,錢塘褚氏都極為合適……


    褚遂良覺得嘴唇有些發幹,看著蕭瑀,沉聲道:“若宋國公能懇請水師對錢塘褚氏網開一麵,則錢塘褚氏往後定然以蘭陵蕭氏馬首是瞻,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門閥政治有一樣好處,那邊是大家幾十上百年相處下來,往往彼此之間通過聯姻、同盟等等手段糾葛頗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結成利益聯盟,即便有些時候因為局勢的變化而相互敵對,但隻要分出勝負,並不會斬盡殺絕。


    現在房俊支持太子、蕭家支持晉王,看似為了皇位打生打死,實則並不會不死不休,若說蕭家對房俊有一定影響力,這幾乎是肯定的。


    問題隻是在於蕭家能否付出足夠的條件。


    而整個江南,能夠影響房俊以及水師的大抵也唯有蕭家……


    蕭瑀很自然的點頭,道:“這個自然,否則吾又何必將你叫來說這麽多?但是你也明白,最起碼在江南,咱們眼下落於下風,說一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不為過,想要水師高抬貴手,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不菲。”


    何止是不菲?


    當鋼刀橫在脖頸上,想要活命,條件就得任人開,你還不能還價。


    道理很明白,所以褚遂良苦笑道:“若能避免錢塘褚氏因我而滅門絕嗣,再大的代價也得付出,到底需要在下以及褚氏做什麽,還請宋國公直言。”


    他沒有半分僥幸之心,因為他與房俊的關係一直不好,若有機會那錢塘褚氏開刀,房俊豈會放過?


    易地而處,褚遂良覺得他就不會輕饒了房俊。


    而一旦房俊對褚氏動手,就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絕對不容許褚氏還殘留一絲半點能夠起死迴生將來向他報複的能力,當年的吳郡陸氏便是前車之鑒……


    他不敢冒半點風險,必須借助蕭家的力量將所有的危險都扼殺在可能的階段。


    蕭瑀喝著茶水,沉吟不語。


    褚遂良心焦如焚,等了半晌不見蕭瑀說話,奇道:“危機關頭,能有蕭家為褚氏博取活命之機會,褚氏上上下下感激不盡,無論付出何等代價都在所不惜,為蕭家也唯有感激……宋國公無需介意,請直言無妨。”


    他覺得蕭瑀大抵是要開出一個天價,卻又覺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所以一時間不開意思開口。


    可自己這邊哪裏還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


    既然蕭瑀今日剖析了江南局勢,點出錢塘褚氏有可能遭遇的滅頂之災,那麽自己就必須將這個危機解決掉。


    否則就算房俊原本沒有針對錢塘褚氏的心思,等到蕭瑀將話傳過去,隻怕也要有了……


    這就是一場敲詐,問題在於自己隻能老老實實的被敲,還要感恩戴德。


    娘咧!褚遂良心底狠狠罵了一句,臉上卻是誠惶誠恐的神情……


    話說到這裏,蕭瑀自然也不會再藏著掖著,鄭重道:“此間無第五耳,吾開門見山,你口中所謂太子殿下毒害先帝、大逆不道,隻憑猜測、全無證據吧?”


    褚遂良頷首,這都是你們逼我說的,何必多此一問?


    蕭瑀續道:“然而是非曲直,此時已經說不清楚。”


    褚遂良:這不正是你們所希望的麽?不抹黑太子,你們如何大義凜然的舉兵起事?


    蕭瑀瞅了褚遂良一眼,四目相對,全無尷尬,說道:“但正義永存人間,所以吾要你書寫一封陳情書,將事情真相記錄下來,待到合適時機,將秘情公示天下,不至於真相湮滅、是非混淆。”


    褚遂良:……!


    這一番話語聽得他瞠目結舌,你蕭瑀可是晉王身邊最有力的臂助,正是你的全力支持才使得晉王敢於舉兵起事,現在晉王與太子兵戎相向、生死相見,你居然藏著退身之心?


    娘咧!


    你退了,晉王怎麽辦?


    太缺德了!


    雖然他一句話沒說,心中所想卻難以掩藏,蕭瑀自然看得清楚,但沒有半分尷尬之色,喟然道:“或許登善你心中對吾有所非議,吾亦自知此刻若不能全力以赴將生死至於度外,此番爭奪皇位極有可能失敗……但吾之生死事小,闔族存亡事大!王瘦石那個閹豎威逼於你之時,你在乎的又豈是自身之生死?還不是擔心將所有罪名冠於你一人之身,從而禍延整個家族!”


    他一臉沉痛,唏噓不已:“吾等世家子弟,自幼享受家族種種便利,從而出人頭地、出將入相,但與此同時,與家族之羈絆也極深,縱然身死魂消,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家族遭受半分損失?故而,就算背負罵名,吾亦不能視若無睹,必須做好萬全之準備。”


    褚遂良對蕭瑀的話語感同身受,這就是世家子弟的悲哀,享受家族福利的同時,也要隨時做好為家族犧牲之準備,同時也明白了蕭瑀到底想要幹什麽。


    支持晉王是必然的,否則這個時候棄晉王而去,那就遺臭萬年、天下人所不恥,太子怕是也不會接納這樣一個“貳臣”,一生英名盡喪、前程盡毀,更會連累家族名譽。


    他是要留一招後手,萬一事有不逮,憑借這樣一份可以歸還太子清白的證據,去換取太子對於蘭陵蕭氏的寬宥……


    褚遂良第一個念頭便是既然蕭瑀能這麽幹,為何自己不幹呢?


    但旋即便醒悟,沒有一個蕭瑀這樣聲望、地位都臻達天下第一等之人背書,這份所謂的“陳情書”便如同廢紙一張,可信性大打折扣,而若蕭瑀將之公示,最起碼在整個江南,會徹底將太子所背負的“大逆不道”之罪名洗刷幹淨。


    很顯然,蕭瑀做好了兩手準備,若晉王獲勝,自然將門閥政治推行至極致,甚至相比於貞觀初年的關隴門閥猶有過之,而蕭瑀便是天下所有門閥所共同尊奉的“聖人”,蘭陵蕭氏的地位躍升至“天下第一家”。


    而若晉王戰敗,蕭瑀可以憑借這樣一份“陳情書”獲取太子對於蕭家的寬宥,他自己隻需致仕下野……


    蕭瑀見褚遂良麵色變幻,顯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圖,遂道:“登善不妨考慮一下,過幾日給吾答複也可。”


    褚遂良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吾被裹挾至此,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不敢奢望逃脫樊籠、洗刷清白,若能給家族爭取到宋公國您的支持,還有什麽可考慮呢?”


    蕭瑀撫掌大喜:“登善處事果決,不愧是人中之傑,錢塘褚氏有登善為之綢繆,定當顯赫天下,福澤百世!來人!”


    將自己近身的仆從喚來,備好筆墨紙硯,對褚遂良道:“請!”


    褚遂良還能說什麽呢?隻得起身來到書案前,往硯台裏倒了一點清水,研好墨,拿起毛筆飽蘸墨汁,略一思量,在白紙上一揮而就,然後擱下筆,往紙上吹了吹,待到墨漬半幹,這才請蕭瑀觀閱:“宋國公請看,如何可行?”


    蕭瑀將紙張拿起,一目十行,讚歎道:“登善文采斐然、筆力雄厚,不愧是號稱‘虞褚歐陽房’的當世大家。”


    時至今日,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房俊等人早已成為名滿天下的書法大家,幾人各成一體,自有千秋,受到天下人追捧崇敬,而褚遂良的字體提筆空、運筆靈、瘦硬清挺,獨具一格,縱然較之“二王”亦不落下風,極好辨認,旁人很難模仿,可作為最直接的證據……


    褚遂良自己也吐出一口氣,仿佛壓在心口的大石鬆動了一下,不似先前那般喘不過氣。


    正如蕭瑀所言,這個年代家族的榮譽、利益高於一切,即便是家主亦或族中最為傑出的子弟,必要時候都要隨時做好犧牲的準備,以之換取家族的綿延、昌盛。


    有了這份“陳情書”,太子他日縱然登基即位,也必然既往不咎,使得錢塘褚氏得以保全。


    至於自己的生死……聽天由命吧。


    隻不過這份“陳情書”被蕭瑀捏在手裏,使得局勢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以往即便晉王山窮水盡,蕭瑀也隻能甘為犬馬、誓死追隨,但現在卻有了轉圜之餘地,一旦晉王這邊戰事不順,蕭瑀自是多了一種選擇。


    晉王本就不占優勢,若不能上下一心、拚死力戰,能否逆而奪取皇位,再演當年李二陛下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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