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一眾大臣進入武德殿內,便見到一個小內侍飛奔而來,躍過一眾大臣徑直來到立在殿外的王德麵前,附耳言語幾句。


    王德豁然色變,衝著大臣們一拱手:“諸位稍待,老奴有要事啟稟陛下。”


    言罷,將大臣們丟在門外,一轉身小跑進殿內……


    大臣們愕然止步,麵麵相覷。


    蕭瑀靠近殿門,捋著胡須看著那小內侍,沉聲問道:“發生何事,竟要比陛下與吾等商議國事更為重要?”


    小內侍戰戰兢兢,有心不答,可想到此事稍後必然哄傳天下,瞞也瞞不住,隻好小聲答道:“迴宋國公的話,方才郢國公自明德門入城,一身縞素,說是趙國公……薨了。”


    殿外數十大臣瞬間一靜,諾大的場院之內鴉雀無聲。


    蕭瑀一哆嗦,居然將胡子揪掉好幾根,臉上抽抽幾下,瞪眼問道:“怎麽薨的?”


    小內侍道:“這奴婢便不知了,郢國公隻是求見陛下,有趙國公遺折呈給陛下,別的並未多說。”


    蕭瑀麵沉似水,與身邊眾臣互視一眼,閉口不言。


    長孫無忌……居然薨了?


    對於貞觀朝來說,長孫無忌“第一勳臣”之名實至名歸,無論是敵是友皆認可其襄助李二陛下抵頂乾坤、逆而篡取之事實,若非當年長孫無忌串聯整個關隴門閥站在李二陛下身後與太子建成爭鬥,又何來之後的“玄武門之變”?


    就算依舊有玄武門之變,若吾關隴門閥歸附,又何談穩定關中、剪除太子建成羽翼?


    李二陛下之所以逆而篡取,長孫無忌居功至偉。


    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即便長孫無忌號令關隴起兵欲覆亡東宮、廢黜太子,畢竟沒有豎起反旗,並未反對李二陛下,名義之上隻算是一場兵變,此等情形之下念及以往的功勳,李二陛下未必對其趕盡殺絕,頂多便是降爵、罷官,準許其幽居府邸、頤養天年。


    可誰能想到,長孫無忌居然薨了?


    少頃,王德自殿內出來,朗聲道:“陛下有旨,請諸位大臣暫且至偏殿稍事休息。”


    而後對幾個內侍吩咐一聲,讓他們領著大臣們前往偏殿,自己則快步向宮外走去。


    未幾,引領著一身縞素的宇文士及來到武德殿,通稟之後,宇文士及進入殿內……


    ……


    李二陛下一身明黃色龍袍,端坐在禦座之上,直愣愣的看著披麻戴孝的宇文士及大步進入殿內,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丹陛之下,“噗通”跪倒,雙手顫抖著將一份書信高舉過頭頂,悲聲道:“陛下,趙國公……歿了!”


    李二陛下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麵沉似水,擺了擺手。


    王德雙手接過宇文士及手中的書信,快步來到陛下麵前呈上……


    李二陛下伸手接過,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又將信封遞給王德,待王德用一柄小刀拆開封口取出信紙遞給他,這才拿到眼前,一目十行的看了。


    武德殿內,落針可聞。


    李二陛下手中緊緊攥著這封書信,手背青筋暴突,眼眶有些泛紅。


    他非是無情之人,更說不上鐵石心腸,無論當初斬盡建成、元吉之子嗣,亦或是如今堅定易儲之心,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要麽為的是秦王府上上下下誓死追隨他的部下及其家眷的性命,要麽為的是他一手創建的貞觀盛世能夠千秋萬載的延續下去。


    對待長孫無忌亦然。


    當年他與長孫無忌相識於少年時,脾氣相得、誌趣相投,立誌要開創一番豐功偉績。之後追隨帳下出謀劃策,將關隴拉到秦王府助他策劃“玄武門之變”並且鎮壓關中,成就大業。論功績,構建秦王府根基的“房謀杜斷”亦在長孫無忌之下,故而於淩煙閣供奉功臣畫像之時以長孫無忌為第一,餘者皆無異議。


    這便是貞觀以來的朝政格局。


    曾經數次當著天下麵前誓言“共富貴”,即便關隴壯大已經危及皇權之穩定,李二陛下也未曾想過虢奪長孫無忌的一切權力,相反,壓製關隴門閥未嚐不是另外一眾保證彼此之間情誼的一種方式,當雙方的利益不再針鋒相對,自然能夠和平共處。


    直至長孫無忌脅迫褚遂良進獻毒藥……


    良久,李二陛下重重吐出一口氣。


    死了也罷,功過自當隨風而去,一了百了……


    穀


    將手中信紙放在一旁,李二陛下道:“人雖死了,但罪過未消,汝迴去之後先張羅喪事,一切就簡,先安葬了再說,待到朝中對汝等起兵之事有了決議,再行論處。”


    從長孫無忌意圖“弑君”這一點來說,即便是死,也應當死無全屍,更遑論準許其下葬,但想起以往的情誼,以及說到底也是文德皇後胞兄,李二陛下還是心軟了。


    宇文士及心裏一鬆,頓首道:“陛下隆恩,老臣待趙國公謝過。”


    他明白,既然準許長孫無忌下葬,就說明起碼在李二陛下這邊已經不會過度深究長孫家的罪責。“首惡”已經不追究了,又豈會繼續對其餘關隴門閥斬盡殺絕?


    可見,以長孫無忌對李二陛下之了解,那封遺折之上所言,必定引起了李二陛下的共鳴,使其對長孫無忌、對關隴門閥網開一麵……


    ……


    待到宇文士及退走,李二陛下又靜坐片刻,這才對內侍說道:“擺駕偏殿。”


    “喏!”


    內侍們小跑著來到偏殿,將禦座上放置了軟墊,又燃了檀香、沏了茶水,這才恭迎李二陛下駕臨……


    落座之後,李二陛下麵色紅潤、神采煥發,絲毫不見長途跋涉之疲累,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皇威凜凜,顧盼之間霸氣隱現。


    內侍將熱茶放在諸位大臣麵前,而後退出,隻留下內侍總管王德從旁服侍,似此等場合,即便李二陛下更為信任的王瘦石卻是並無資格在場……


    李二陛下今日精神甚好,即便剛剛聽聞長孫無忌薨逝的消息,亦不複昨日的暴躁,環視一周,沉聲道:“方才郢國公前來呈遞了趙國公的遺折,趙國公……已然自裁謝罪。”


    眾臣默然。


    李二陛下呷了一口茶水,將群臣神色收入眼底,放下茶杯之後說道:“關隴之事,錯綜複雜、影響深遠,如何處置當慎之又慎,所以權且放在一邊,眼下重中之重乃是盡快恢複長安秩序。”


    他今日身體狀態上佳,精力充沛,加之關隴兵敗之後東宮接管整個長安,各項重建、規劃、救助等等事宜皆已開始進行,朝廷有條不紊的運轉,事務處置極快、效率極高,大多時候都是李二陛下聆聽各部的報告,偶爾詢問、指正,並無過多幹涉之處。


    諸人唯恐李二陛下急於易儲,迫不及待的削弱東宮權柄,這將使得自叛亂之後一直聽命於東宮的大臣人人自危,唯恐成為打壓之對象,此刻見到李二陛下都是在就事論事,紛紛鬆了口氣。


    易儲肯定是不能避免的,隻要陛下能夠循序漸進先穩定朝綱,不至於牽連無辜波及甚廣就好,至於最終究竟哪一個皇子上位,此事非是圖謀利益的良機,反正陛下春秋鼎盛,過個幾年再向新太子效忠不遲……


    轉眼之間,天色近午。


    李二陛下重新沏了一壺茶水,半點沒有散朝的意思,看向一直低調、悶不吭聲的太子,道:“朕既已迴宮,叛軍業已覆滅,為何遲遲不見魏王、晉王前來覲見問安?”


    眾臣神情一凜。


    李承乾對此早有預料,恭聲答道:“父皇驟然迴京,倉促之間兒臣未有準備,待告知兩個弟弟之時已是深夜,父皇已然於寢宮之內歇息,加之二位弟弟尚要沐浴焚香方可前來覲見,故而等到今日方才入宮,父皇議事之後,弟弟們便會入內覲見。”


    李二陛下神情不見息怒,略微頷首:“此番關隴兵變,危機之時你能記得保全兄弟手足,此事太子處置得不錯,朕心甚慰。不過既然兩位皇兒已經來了,便讓他們此刻上殿吧,朕想念得緊,也順便讓他們參預議事,集思廣益嘛。”


    大臣們紛紛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的擔憂,果然陛下還是那個急脾氣,居然一時片刻都等不得,馬上就要給太子施加壓力……


    太子神情不變,俯首應允。


    李二陛下讓王德出去殿外,將剛剛抵達的兩位皇子請入殿內……


    一進入殿內,李泰、李治兩兄弟便如乳燕投林一般直接衝到李二陛下身邊,毫不在意禦前儀態,一人抱住李二陛下一條大腿,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感人肺腑,涕泗俱下。


    李泰大哭:“兒臣聽聞噩耗,悲怮欲絕,差一點追隨父皇於九泉之下,以便盡孝。”


    李治哭得肝腸寸斷:“父皇終於迴來了,兒臣始終不信那些謠言,果然上天有眼,父皇乃天之子,焉能折損於遼東之地?”


    李泰:“……”


    兄弟你這是插我一刀啊,要不要這麽狠?


    李二陛下愛憐的饃饃兩個兒子的頭頂,笑得父愛慈祥:“莫哭,莫哭,休要在諸位愛卿麵前丟了皇家顏麵……快去一邊坐好,朕準許你們兩個從旁聽政,多增漲經驗,將來亦能為帝國效力。”


    兩兄弟嚇了一跳,止住哭聲互視一眼,然後齊聲大叫:“父皇,萬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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