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蓋蘇文對於唐軍忽然發動總攻始料未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分明唐軍已然占據有利之局勢,隻需穩紮穩打步步為營,一點一點攻陷平穰城外圍的防禦山城,便可將平穰城整個包圍,屆時高句麗軍隊強突不成,隻能束手待斃、舉手投降。


    這般驟然之攻勢看似猛烈,但是傷亡必然慘重,難不成是因為唐軍發生了什麽變故,使得他們不得不如此,盡快結束平壤之戰?


    不過總體來說,淵蓋蘇文是願意看到唐軍突然總攻的,一成不變的局勢對於高句麗隻有死路一條,有了變化,才有無數的可能。


    他當即召集文武官員,升堂議事。


    與此同時,城外的消息流水一般穿到這間大莫離支府的正堂,書吏根據消息的匯總,不斷的在輿圖之上更新著戰爭態勢,象征著唐軍的黑色小旗越來越多,大有占據整幅輿圖之跡象。


    正堂裏氣氛緊張。


    固然此間多有人早已心懷異誌,打算等到唐軍破城之時便束戈卷甲、肉袒麵縛,跪迎大唐皇帝入城,可此刻卻絕對不敢違逆淵蓋蘇文的意誌命令。能夠被整個高句麗稱為“魔王”的人物,絕對是六親不認、心狠手辣,誰敢在這個陽奉陰違,那就做好闔族上下盡遭屠戮的準備吧。


    沒有到最後一步,淵蓋蘇文還有這極大之權勢掌控平穰城內局勢,就沒人敢投降獻城,還得做一個高句麗的忠臣義士……


    故而淵蓋蘇文不斷的發號施令,文武官員得令而行,不斷調動平穰城周圍的兵馬堵截唐軍的進攻。


    平穰城內兵馬調動、人心惶惶,城外轟鳴陣陣、廝殺震天,局勢陡然便達到緊張之地步。


    正堂內,淵蓋蘇文調兵遣將、分派軍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喝了一口熱茶,麵色陰沉的看著堂外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官吏,心中卻並無太多“梟雄末路”之惶恐。


    他遣人將長子淵男生叫來,問道:“長孫衝現在何處?”


    淵男生答道:“今日清晨唐軍總攻之時,吾便將其派遣出城迴歸安鶴宮,統禦其麾下兵馬,抵抗唐軍。大城山城固然城高牆厚,可必然是唐軍猛攻之重點,怕是抵擋不住,一旦失守,唐軍便可直抵安鶴宮,若安鶴宮再失,則七星門便暴露於唐軍兵鋒之下,平穰城危矣。”


    淵蓋蘇文蹙眉,訓斥道:“你可知長孫衝身份之重要?一旦平穰城失陷,他便是能夠保全吾淵氏一族的最後機會!安鶴宮固然占地極廣,可地勢舒緩,根本不可能擋得住敵軍猛攻,一旦失陷,長孫衝或者戰死或者淪為俘虜,則誰在唐軍破城之後保全淵氏一族?莫要以為為父不知你與長孫衝私底下的謀劃,隻不過作為淵氏一族最後的存活機會,故而睜一眼閉一眼而已。”


    淵男生冷汗涔涔,跪地叩首道:“非是兒子忤逆父親,與敵軍私下勾結,實在是不忍淵氏一族有亡族之厄,才行此下策。”


    他與長孫衝私底下的所有謀劃,可沒有一件是保全父親淵蓋蘇文的性命,甚至於就算整個淵氏一族被屠戮殆盡,他也不會有半點心疼憤怒,隻要能夠保存自己的性命,順帶著能夠為大唐做牛做馬、任憑驅策,繼續高官厚祿權勢富貴就更好……


    萬一這些謀劃悉數被父親得知,以父親的性格,那還不得怒火萬丈,當場就將自己這個逆子退出去砍了腦袋?


    見到淵男生跪在麵前戰戰兢兢猶如鵪鶉一般模樣,淵蓋蘇文嗤笑一聲,心底愈發不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淡然道:“你之苦心,為父自然曉得。這場戰爭勝敗未知,但是你能夠未雨綢繆,事先為家族想好退路,不失為理智之舉,為父自然不會苛責……所以,傳吾將令,命長孫衝率領其麾下兵卒撤迴城內,前來見吾,另有任命。另外,吾會調撥一支軍隊與長孫衝換防,堅守安鶴宮。”


    “喏。”


    淵男生趕緊應下,起身出了正堂,將自己的心腹叫來,命其手持世子令牌趕緊出城,將長孫衝調迴城中。


    事實上,此舉正合他的心意。


    如今,唐軍大舉攻城,已經連續攻陷數處山城,平穰城外的防禦陣線已經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唐軍兵鋒直抵城下隻在旦夕之間。眼下除去父親不願承認失敗,依舊想要奮力一搏以圖奇跡之外,誰不知道破城已經勢不可免?


    而他所有的性命前程盡皆在於長孫衝一身,若是長孫衝稀裏糊塗的死在混戰之中,那自己哭都沒地方。


    將其調迴城內,自己便與其形影不離,隻待唐軍破城,自己便跟隨長孫衝前往唐軍帳中跪見大唐皇帝,富貴權勢就算是穩了……


    他自己正在想辦法將長孫衝調入城內,隻是一時之間苦於並無借口,卻不料父親卻將借口送上門來,他豈能部欣喜?


    ……


    待到淵男生走出去簽署調令,淵蓋蘇文起身迴到後堂。


    後堂內,跪坐在地席之上的淵男建趕緊起身,施禮道:“父親!”


    “嗯。”


    淵蓋蘇文上前,跪坐在案幾之後,招招手讓淵男建坐在自己麵前。


    父子相對,良久無言。


    半晌,淵男建方才笑道:“父親不必如此,身為淵氏一族之子弟,危急關頭自當有奮勇獻身之準備。況且,若是能夠輔助父親成就霸業,使得淵氏一族子子孫孫稱為王族,兒子縱然身死,又有何憾?”


    “唉!”


    淵蓋蘇文素來冷硬的麵容逐漸融化,不忍道:“為父素來看重於你,更甚其他子嗣,為父的位置也遲早要交給你的手上……隻是眼下存亡之際,此等重任實部放心交付他人,唯恐壞了大事,斷絕宗族傳嗣。隻是戰陣之上,刀箭無眼,誰又能確保性命無虞呢?若當真身死軍中,莫要怪為父絕情才好……”


    淵男建斷然道:“父親,孩兒臨危受命,身負宗族血脈之存亡重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孩兒是父親您的兒子,身體流淌著高貴且勇敢的血脈,即享受父親賜予的榮華富貴,焉能在此等存亡之際畏首畏尾、憐惜性命?若孩兒不慎喪命,還望父親勿要過多傷悲,此乃孩兒求仁得仁,死亦無憾!”


    “好!”


    淵蓋蘇文大聲讚賞,沉聲道:“吾等父子,皆乃一世人傑,若天命眷顧,自然開創偉業。若時運不濟,自也認命!若你死於軍中,則他日成就大業,為父定然冊立你的兒子為嗣,由你之血脈傳承家族苗裔,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父親……”


    淵男建跪伏於地,忍不住哭泣出聲。


    淵蓋蘇文難得流露性情,伸出手去,撫摸兒子的透頂,溫言道:“若天不遂人願,所謀之事不成,則為父不久之後亦要命絕,咱們父子當可就泉下重逢,再不去尋思那等權勢富貴,隻父慈子孝、安享天倫,如何?”


    “孩兒謹遵父命!”


    淵男建抹了一把眼淚,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珍而重之的三叩首,然後站起身,道:“孩兒告退,這就前去軍中。”


    淵蓋蘇文微微頷首,緩緩道:“你好自為之。”


    “喏!”


    淵男建再不複先前軟弱之態,拱手應命,轉身大步離去。


    望著最心愛的兒子那雄健的背影,淵蓋蘇文跪坐原地,愣愣無言,良久一動不動。


    這是他耗費許多心血一手栽培的接班人,原本打算再過幾年一舉登上高句麗的王座,然後廢黜世子淵男生,扶持淵男建上位,傳承天下。


    卻不料大唐舉國來攻,甚至大唐皇帝禦駕親征,使得高句麗風雨飄搖,傾覆隻在旦夕之間,不得不對淵男建委以重任,功過成敗,在此一舉。


    然而他知道,即便所謀劃之事能夠成功,淵男建卻也將陷身亂軍之中,生還之可能渺茫。


    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男兒漢立於天地之間,本就要頂天立地肩負重任,榮辱成敗皆由天定,誰又能避得開、跑得掉……


    至於長子淵男生,淵蓋蘇文心中卻並無半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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