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大咧咧道:“你說便是,這滿朝文武,吾甚少服人,以前杜如晦算一個,房玄齡算一個,你徐懋功算半個,你的話,吾聽得入耳。”


    “徐懋功”乃是李績之本名,當年高祖皇帝賜姓李氏,“附宗正屬籍”,對其甚為喜愛。程咬金此刻以本名稱唿,顯然是在暗示李績咱們其實才是一夥的。


    當年李二陛下以右領軍大都督的身份,虎牢關外三千破十萬,帶領大軍攻下洛陽,擊敗王世充、竇建德聯軍,戰功顯赫名聲大振,高祖皇帝冊封李二陛下為天策上將,並且允許他開府建衙,此即天策府。


    李二陛下作為天策上將,掌全國征討,並總判府事。


    雄心勃勃的李二陛下立即組成了一個大約五十人的隨從集團,包括杜如晦、房玄齡、李靖、尉遲敬德、程知節、侯君集、秦瓊、長孫無忌、柴紹、羅士信、史萬寶、李積、劉弘基等,一時間武將如雲、謀士如雨,實力大振。


    然而在當時,無論程咬金亦或是秦瓊、李績,都遠遠不如以長孫無忌、杜如晦為首的關隴門閥、關中世家,隻能算是邊緣人物。正是因此,以李績、程咬金為首的山東世家素來與關隴門閥不對付。


    由始至終,李績與程咬金、秦瓊等人平素來往不多,相見亦隻是頷首問候、平淡如水,但利益卻是一致的。


    無論當年的天策府,亦或是眼下的朝堂。


    唯有利益一致,才有永恆之友誼,堅定不移的並肩前行……


    李績頷首,明白程咬金的意思,這才放下筷子,道:“從即日起,約束你麾下左武衛兵馬,戰時勿要太過衝前,盡可能的靠近中軍,謹防生變。”


    “啪嗒”


    程咬金手一顫,一根筷子掉在桌子上,驚得張大嘴巴瞪圓眼珠,叫道:“不會吧?!難不成有人敢在軍中謀反?”


    “你小點聲!”


    李績又驚又怒,低聲喝叱道:“一把年紀了,能不能穩重一些?這般大聲唿喝,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們兩個在謀劃什麽?”


    程咬金一驚,忙道:“是吾魯莽了……不過懋功你這話也太嚇人了,陛下就在中軍,你讓吾率領左武衛盡可能的靠近中軍……這不是想要咱們謀反就是防備別人謀反啊!”


    “鎮定些!”


    李績說了一句,拿過酒壇子斟酒,低聲道:“並非是你猜測那般,軍中固然派係林立,可陛下之威望日益隆厚,誰敢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舉?斷然無半分成事之可能,自據墳墓而已。”


    程咬金接過酒碗,想了想,頷首道:“有道理,陛下隻要站在那裏,普天之下誰敢扯旗造反?就算當真有人吃了豹子膽,可他麾下的兵卒亦會頃刻之間倒戈相向!可你這般讓吾靠近中軍……娘咧!”


    他再次瞪圓眼睛,不可思議道:“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造反是肯定沒人敢造反的,隻要李二陛下還有一口氣在,軍中就絕對沒人敢做下那等自取滅亡之事。


    反過來說,若是李二陛駕崩……可這怎麽可能?


    陛下雖然東征以來精神不是太好,時常臥病在床,但是看上去身體並無大毛病,萬軍簇擁之中,更有太醫隨行,豈能發生那等不忍言之事?


    難不成有人意欲行刺……


    李績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憂心忡忡道:“百萬軍中,縱然有人狗膽包天意欲行刺,可如何能夠近得了陛下身邊?我是擔心陛下長期服食丹藥,唯恐傷及肌理,導致身體機能下降,眼下又行軍在外、天寒地凍,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引發不可估測之後果。”


    程咬金默然不語。


    固然並未有李二陛下於軍中服食丹藥之證據,但是眾將卻依舊可以從李二陛下詭計的精神狀態得到推測,況且李二陛下在長安之時便有服食丹藥之先例……


    沉默片刻,程咬金質疑道:“服食丹藥而已,縱然得道成仙乃是虛無縹緲之事,強身健體亦是胡謅八扯,可是服食幾顆丹藥便能……不至於吧?”


    李績看他一眼,淡然道:“你以為我是閑著沒事兒,跟你說下這等大不敬之話語?”


    程咬金再次沉默。


    他與李績多年袍澤,豈能不知李績之為人?這人最是嘴巴緊,心知肚明的事兒都從不嚼舌頭,更何況是那些子虛烏有之猜測?


    若是沒有證據,斷然不會當著自己說起這樣的事。


    提著筷子撈了一筷子肉塞進嘴裏咀嚼,好半晌才甕聲甕氣道:“說明白點,萬一當真有那一天……你需要吾做些什麽?”


    李績喝著酒,低聲道:“誰也不想發生那樣的事情,可陛下肯定是聽不進去勸的,甚至於……陛下的身體有可能隻能依靠丹藥撐著。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是當真有那麽一天,我希望你能夠及時率領左武衛將中軍團團圍困,嚴防消息外泄。一旦那等消息傳遍軍中,後果自然毋須我多說。”


    程咬金頷首。


    他統兵多年,知道一支軍隊再是強橫,軍械裝備戰略戰術這些其實都是次要的,最重要便是軍心、士氣。


    隻要軍心穩固、士氣高漲,以少勝多、以寡擊眾乃是尋常,可若是軍心渙散、士氣崩潰,縱然百萬大軍,也得被敵人攆兔子一般徹底擊潰。


    李二陛下在軍中的威望如泰山般威武厚重,隻要有他在,唐軍就絕對不存在崩潰的問題,哪怕剩至一兵一卒,也敢死戰不退。


    可一旦李二陛下駕崩的消息傳遍軍中,這氣勢洶洶的百萬大軍怕是一轉眼就能崩潰。


    李績沉聲道:“此次東征,抽調了全國的精兵強將,可謂傾舉國之力,若是勝利也就罷了,可一旦失敗,反噬之力足以使得帝國頃刻之間風雨飄搖、大廈將傾!有些事情吾等阻止不了,可有些事情卻絕不能任由其發生!長孫無忌也好,尉遲敬德也罷,甚至於程名振、薛萬徹、阿史那思摩……他們哪一個我也信不過,我隻信得過你!知節,滄海橫流,吾等要站得住根、定得住心,縱然麵前是刀山火海,亦要義無反顧!否則一旦這數十萬大軍崩潰,再加上那些主將心思各異……後果不堪設想!貞觀盛世怕是尚未達到巔峰,便會一朝崩潰,再現隋末之亂世……”


    這番話情真意切,擲地有聲,盡顯當朝首輔之擔當。


    程咬金一口喝幹碗中酒,抹了一把臉,應允道:“懋功放心便是,吾雖然是個粗人,沒讀過幾本書,卻也知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之道理。縱然萬劫不複,亦不會坐視天下陷於烽煙動蕩,百姓置於水深火熱。”


    隋煬帝征斂無度,民夫轉輸不息,徭役無期,士卒多列溝壑,骸骨遍及平野。黃河之北,千裏無煙;江淮之間,則成蒿萊。加之災年饑饉,穀價猛增,百姓困苦,凍餒交加,餓殍遍地。


    他們都是從那個亂世之中走過來的,見識過“三十路反王,七十二股煙塵”肆虐神州的慘狀,繁華興盛之城池一朝成為灰燼廢墟,多少百姓被卷入戰火之中受盡荼毒。


    隋文帝之時,天下戶口有八百六十萬戶,隋煬帝橫征暴斂、天下動蕩,但是直至他死前,隋朝戶籍依舊有五百餘萬戶。但是到了大唐立國的武德初年,天下人口卻隻剩下兩百餘萬戶……


    其中固然有因為戰亂導致戶籍湮沒、人口失察之情況,但是充其量也不過三百萬戶。


    整整五百萬戶、三千萬人喪生於那一場烽煙四起的亂世之中……


    時至今日,貞觀初定,盛世可欺,豈能容忍亂世再現,將這二十年大唐君臣好不容易積蓄之人口一朝葬送,使得異族番邦趁機強盛,甚至重蹈“五胡亂華”之覆轍?


    程咬金自然也明白,一旦不忍言之事發生,而他又率軍圍住中軍嚴防消息外泄,功勳不見得被世人銘記,倒是很有可能背負“弑殺君王”“陰謀篡逆”之罪名,稍有不慎,便是身亡族滅之下場。


    想要擔負起這份力挽狂瀾之責任,殊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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