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早膳,房俊去了書房,沏上一壺茶,想要靜下來好生讀會兒書。這些時日連續的赴宴酒會觥斛交錯,實在是有些膩了,偷得浮生半日閑,靜下心讀讀書陶冶一下情操,倒也不錯。


    誰料剛剛吩咐家仆若是有人登門送上請帖就委婉的表示自己不在,後腳家仆便敲門進來。


    看著放在麵前書案上的請帖,“裴守約拜上”幾個字寫得銀鉤鐵畫,無奈道:“將人請進來吧。”


    便是誰都不見,也不可能不見裴行儉。


    先前將裴行儉丟在華亭鎮好幾年,一方麵是為了磨煉裴行儉的能力,一方麵也算是抓了一個“低薪高能”的勞力,如今更是將其調入京中,隨著太子入主民部,這可是一直當做自己班底當中的核心來培養的。


    未幾,一身月白色衣袍豐神俊朗的裴公子推門進來,一揖及地,恭聲道:“卑職見過越國公。”


    房俊端坐椅上八風不動,隻是隨意的擺擺手,溫言道:“你我情同手足,私下相見,何須拘於禮數?來來來,坐下喝杯茶。”


    “喏。”


    裴行儉也不客氣,聞言站直身,上前坐在房俊對麵,從房俊手裏搶過茶壺,給書案上的兩個茶杯斟上茶水。


    房俊抬手示意裴行儉飲茶,自己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隨後問道:“調入民部,可還適應?”


    裴行儉將茶杯拿起放在手心,想了想,搖頭道:“之前在華亭鎮,幸得越國公信任,可謂言出法隨,無論何事皆可一言而決,固然其中之責任不小,可辦起事來上下一心,絕無推諉。如今進了民部,卻發覺官場上之陋習由來已久,即便有太子殿下頂在前頭,照樣處處掣肘,更嚴重的還是人浮於事,相互推諉,想要有一番作為,當真是舉步維艱。”


    言語之中,滿是沮喪。


    他雖然是河東裴氏子弟,可此前並未能深入朝廷各部衙門,即便是任事也未曾用心去體會揣摩,而是如絕大多數紈絝子弟一般掛了名字,每日裏點卯之後便吃喝玩樂。


    如今攜帶著華亭鎮之豐碩功績一步邁入民部,又兼著為太子衝鋒陷陣改革幣製之任務,可謂雄心勃勃誌氣萬丈,結果卻好似一腳踩進了泥潭裏,渾身力氣都使不上。


    如今天下景平、吏治清明,帝國上下一片繁榮,堂堂民部卻依舊充斥著官場陋習,可見史書之上那些個政局動蕩的年月,到底又是一番何等昏暗之景象……


    “嗬嗬。”


    房俊笑了笑,溫言道:“是你太心急了。民部乃帝國財賦錢糧之中樞,固然有一些不可避免之官場陋習,卻也絕對不至於如同你所見那般不堪,隻不過是其中牽扯到的利益太大,哪怕太子想要鎮住場子也有所不易,所以有些人故意拖你的後腿而已。”


    頓了一頓,他敦敦教誨道:“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無論是華亭鎮亦或是民部,其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隻不過華亭鎮太小,各種構成單純得多,加上某的威望、你的能力,所以才能夠如臂使指、揮灑自如。到了民部,所牽扯的盡是天大的利益,混雜在其中的更是代表了各方利益的勢力,再想如華亭鎮那般輕鬆自是絕無可能。這等情況下切忌不要心急,你一著急,就容易做錯事,一旦被那些人捉住了馬腳,便會將你拖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很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上輩子無根無屏從一個窮小子一路擢升至副縣級的官員,雖然權力未必有多大,但對於官場之生態也算是從容應對,周旋於各種勢力之間,左右逢源。


    今生更是青雲直上,憑借家世、背景、能力,直至今日當朝重臣之地位,對於官場之見解,足夠教導裴行儉。


    裴行儉聞言有些沮喪,歎氣道:“多謝越國公教誨……可是話說迴來,若整日裏都那般謹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錯,又如何能夠做出一番成就來?做多錯多,不做不錯,難不成就在那衙門裏頭廝混著,同流合汙和光同塵?”


    對於一個有誌氣的青年來說,最殘酷的便是“和光同塵”。


    大環境最是能夠影響一個人的心誌,若是身處一個積極奮進視死如歸的集體當中,即便是個慫貨,亦能鼓足勇氣衝鋒陷陣;反之,即便是再有誌氣之人,長久處於一個頹廢汙穢的環境之中,也將消磨心誌,泯然眾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


    對於自己的前途,裴行儉很是有一番憧憬與希冀,能夠得到房俊的重視,如今又被推舉入了太子的幕僚,將來出將入相都有可能,甚至能夠成就一番光耀千古之功績,名垂青史。


    又豈能甘願淪陷於一個腐朽之環境,鬱鬱而不得誌?


    房俊卻是語氣輕鬆,笑道:“世間萬物,想要生發興旺,都脫不出一個‘勢’。人也一樣,無論聚財萬貫亦或是青雲直上,出去自身之能力、努力之外,要麽懂得造勢,要麽懂得借勢。皇權至上,咱們身為人臣,自然不可能去攪動風雲營造運勢,否則便有僭越之嫌,乃是惹禍之根,所以就隻能借勢。”


    裴行儉覺得這話題聽起來新鮮,忍不住問道:“何謂借勢?”


    房俊道:“不知勢,無以為人也。勢易而未覺,必敗焉。所以,想要借勢,首先要明白什麽是‘勢’,然後才能去借勢。”


    頓了頓,他又續道:“就比如你眼下之處境,想要憑借你自身的力量突破民部內部的巢臼,難如登天,那麽想要破局,就隻能借勢。這個‘勢’是什麽呢?自然是太子。太子乃國之儲君,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裴行儉眨眨眼,恍然大悟。


    放下手裏的茶杯,振奮道:“越國公的意思,是讓卑職等一等?”


    房俊笑道:“孺子可教也!”


    裴行儉興奮的一拍手掌:“嘿!聽君一席話,卑職茅塞頓開!”


    何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這便是國之儲君,擁有著僅次於皇帝的政治權力。過年開春,陛下就將禦駕親征高句麗,屆時留在長安監國的必然是太子,到了那個時候,皇帝不在,太子便是朝堂中樞的唯一決策者,天然享受著與皇帝幾乎等同的權力。


    這就是“勢!”


    自己以太子之幕僚身份進入民部,任務便是協助太子完成幣製改革,使得帝國財力更上一層樓的同時,也將對周邊番邦之經濟影響大幅增加,即便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也要做到亂其錢糧軍心。


    隻要陛下禦駕親征離開長安,自己的“勢”便來了。


    既然確認了什麽是自己的“勢”,那麽如何“借勢”他再不懂,那可就當真白瞎了房俊對他的一番栽培。


    想通了此節,裴行儉臉上喜色顯露,沮喪之色一掃而空,振奮道:“越國公放心,這段時日卑職已經將衙門裏近些年的錢糧度支、稅賦收繳的賬目都過了一遍,待迴頭也將這兩年的稅賦變化好生整理一番,從中摸索出一個規律,做好幣製改革之前的準備工作,待到‘運勢’一至,便能夠拿出一個妥善的方案來。隻不過卑職對此還不是太過熟悉,尚需越國公多多指點斧正。”


    房俊頷首道:“幣製之改革,當時目前製約帝國經濟飛躍之巨掣肘,勢在必行。可畢竟一國之貨幣關係到國計民生,稍有不妥便會使得社稷動蕩,所以定要慎之又慎,寧願貽誤時機拖累帝國之發展,也萬萬不可急功近利,否則事與願違,吾等皆為帝國之罪臣。”


    大唐如今商賈繁榮,尤其是對外貿易更是日新月異,連連攀上新的台階,幣製改革勢在必行。


    然而他甚至貨幣的威力,若是不能詳細調查大唐目前之貿易狀況而貿然改革,極有可能導致嚴重後果。固然不會如同紙幣時代造成的通貨膨脹、通貨緊縮那般使得整個經濟環境遭遇重創,可即便隻是些許的波動,對於目前極其原始落後的經濟規模來說,都將是致命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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