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陷入一片沉寂,偶爾燃燒的燭芯發出輕微的“嗶啵”聲,李二陛下坐在書案之後,麵沉似水,好半晌才拿起茶杯飲了一口茶水。


    房俊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


    他這句話實則已經直指李二陛下的心脾,一直以來李二陛下意欲廢黜太子所采用的方式,都是暗中推波助瀾,麵上卻是一副“不是我要廢黜太子,實在是太子不爭氣”的模樣。


    或許是要維護自己的明君、慈父之形象,或許是當真對太子有些不忍,總之李二陛下從來都未曾將自己意圖易儲的心思示於人前。


    有些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即便李二陛下的心思路人皆知,大家卻依舊願意遵從李二陛下的意願一言不發,默認他所為的“太子不爭氣”。


    看透不說透,還能做朋友……


    然而房俊一直覺得這對於李承乾是不公平的。


    史書之上,對於李承乾極盡貶低之能事,孔穎達、張玄素等大儒奉皇命教導太子,結果太子奢侈靡費,且不聽勸阻,“諫諍逾切,承乾不能納”,更寵幸男寵“稱心”,當李二陛下聞聽之後將稱心賜死,李承乾則完全不將父皇的警告放在眼中,非但在宮中為自己死去的男寵立室,讓宮人日夜祭奠,更為這個男寵樹塚立碑,並贈予官職,日夜哭號流淚不止。


    甚至於,他還“私引突厥群豎入宮”,自己扮作突厥人,穢亂宮闈……


    這些“史書所載”的惡行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又有多少是蒙受李二陛下亦或者高宗李治的授意,以此來抹黑太子李承乾的名譽?畢竟,這種事對於唐朝皇室來說早已輕車熟路,當年李二陛下玄武門之變逆而為皇,便是這般將李建成所有功績一筆勾銷,構陷了無數的惡名來向世人展示李建成“罪大惡極,不配為君”。


    退一步講,就算這些事情當中有幾件是真是存在的,那麽李承乾又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要知道,李承乾被冊封為太子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是極其合格的儲君,“性聰敏”,“特敏惠”,“豐姿峻嶷、仁孝純深”,深得李二陛下的喜愛。


    而李二陛下對這位太子的培養也是不遺餘力,先後為他選擇了許多很厲害的先生,比如李綱、房玄齡、魏徵等初唐名臣,都做過太子的老師。


    而從文獻記載中可以看出,早些年太子對這些老師也是非常的尊敬的。比如李綱在貞觀初年擔任李承乾老師的時候已經七十餘歲了,承乾對他“大見崇重。綱為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問寢視膳之方,理順辭直,聽者忘倦。……每吐論發言,皆辭色慷慨,有不可奪之誌。太子未嚐不聳然禮敬。”


    李綱在貞觀五年去世之後,承乾還曾親自立碑紀念他。


    除此之外,李二陛下還很注意對太子執政能力的培養。十二歲的時候就讓太子在尚書省陪同房玄齡,嚐試著處理一些政務。貞觀九年太上皇李淵去世,喪事期間李二陛下將政事委於太子,太子也處理的很好。


    此後隻要太宗外出,皆有太子留守監國。


    這一切似乎都預示著李承乾作為一個合格的太子,穩穩當當的學習執政,培養班底,終有一日將會順利的繼承帝國大統,將這個老大帝國推上一個更高的巔峰!


    然而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一向為儲君模範的太子殿下,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文獻、傳聞當中開始越來越多的出現關於太子的負麵記載。這些記載不但負麵,而且處處透著荒唐之感,仿佛原本一個品學兼優的乖寶寶,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癲狂的瘋子一樣。


    除去寵幸男寵之外,更經常在東宮模仿突厥人的行為,把自己想象成草原上的突厥可汗,在宮中“辮發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斂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


    更有甚者,皇室《起居注》所載,太子曾對人說:“我作天子,當肆吾欲,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瘋狂的暴君形象了,完全就是個傻子,天底下何曾有太子敢在皇帝尚且在位的時候說出這等瘋話?


    夏桀商紂亦不曾如此“奔放”……


    那麽問題來了,是什麽使得太子李承乾從一個優秀的儲君模板,最後變成了一個瘋狂悖逆、篡位謀反的瘋子?


    房俊一直認為,縱然這些史書所載、民間相傳的斑斑劣跡當真存在,太子李承乾的心路曆程也一定是在重壓之下方才產生了如此南轅北轍、截然不同的變化。


    身為太子,本就謹小慎微、壓力重大,當頭頂上的皇帝是一位李二陛下這般英明神武、文韜武略的蓋世帝王,這種壓力驟然翻倍;而當這位蓋世帝王忽然之間有了易儲的心思,意欲改換自己的兄弟擔任儲君,太子的壓力將會直接乘十!


    甚至對於李承乾這樣一個未識人間疾苦,從小嬌生慣養,一路順風順水的“媽寶男”來說,這種壓力有可能乘以一百!


    足以使得性格驟變、人生崩潰……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李二陛下手指婆娑著茶杯,上身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一雙鷹隼也似的眼眸幽幽的盯著房俊,盯得房俊頭上冒汗,口幹舌燥。


    好半晌,李二陛下才幽幽說道:“汝究竟想要說什麽?是在指責朕不應厚此薄彼,更不應生出易儲之心?”


    房俊忙道:“微臣不敢!”


    李二陛下神情陰沉,一字字道:“汝乃朕之臣子,非是太子之臣子,無論朕之心意如何,汝都應順從朕意,鞠躬盡瘁!太子究竟許給汝何等好處,居然能夠驅使汝跑到朕的麵前來頤指氣使,對朕橫加指責?”


    “噗通!”


    房俊跪伏於地,大聲道:“微臣萬死,絕不敢有此悖逆之心!隻是國有儲君,社稷安穩,臣等方能輔弼陛下開疆拓土,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圖霸業。若儲君不安,必定朝局震蕩,不知將有多少力量蹉跎於內耗之中,必然使得陛下的偉業難竟、功勳折損!”


    李二陛下沉默少頃,緩緩說道:“說來說去,汝還是心向太子。”


    房俊大汗淋漓,雖然李二陛下一直以來對他極為寵愛寬容,可涉及儲君之位,關乎帝國未來,說不定李二陛下一怒之下便將他給宰了……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趨利避害、置身事外呢?


    心一橫,眼一閉,咬著牙道:“陛下明鑒,周公製禮作樂,始行嫡長子繼承製,自此方有周朝八百年江山!由古至今,宗祧承繼早已成為天下人之共識,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陛下當年遭受迫害,不得已於玄武門下奮起抗爭,得繼大統,昭告天下,然則說到底,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如今陛下若是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則不啻於告訴您的子孫後代,帝王之位從來都不是由天而授,自可努力爭取!陛下,萬一當真出現那等局麵,則皇族必將兄弟鬩於牆、手足互相殘,社稷淪陷、江山傾頹啊!”


    嫡長子繼承製,“立嫡以長不以賢”,乃是宗祧承繼之核心,是穩固繼承的主要宗旨。“賢”之一字,等閑不會有統一的認可,除非是孔孟老莊那等世人盡皆承認之賢者,凡人無論在能力、品德之上都很難得到所有人的承認,人皆有錯,誰敢稱賢?若是以“賢”作為條件挑選繼承者,勢必會使得每一次的權力交接都出現爭執不下之局麵,畢竟人無完人,總歸能夠挑出錯處,難以服眾。


    而“嫡”則不然,正妻所生之子為嫡,眾子之首為長,這是清晰的界定,所以嫡長子繼承製能夠最大程度的避免權力交接之時有可能產生的動蕩,你服與不服,血統身份擺在這裏,無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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