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嗣業?深入虎穴?還‘死間’?”


    房俊挖了挖耳朵,一臉迷茫的看著蕭銳。


    一旁的薛仁貴亦是滿麵詫異……


    族中出了一個“叛國賊”,怎地這位好似還一臉榮耀、與有榮焉?


    蕭銳看著這兩位的表情,亦是莫名其妙……


    “可是有何不妥?”他問道。


    房俊沉吟一下,問道:“某的戰報送抵長安,大都護可曾看過?”


    蕭銳搖頭道:“並不曾見過,家父被陛下召入宮中,告知四郎之事,迴府之後家父將吾等召至近前,予以告之。並且陛下已然頒旨敕封四郎爵位,蔭萌其子,奉於家廟。難不成這其中尚有何隱情?”


    房俊嘖嘖嘴,沉吟不語。


    是自己戰報寫錯了?


    自然不可能。即便是寫錯,難不成還能將黑的寫成白的,死的寫成活的?


    是李二陛下看錯了?


    也不可能……


    那麽就唯有一種解釋,李二陛下有意為之。


    什麽原因能夠讓一位皇帝忍下去一個“叛國賊”的罪名,反而要將其宣傳成一個忠肝義膽、視死如歸的“死間”?


    琢磨一番,有些明白了……


    對於一位皇帝、一個帝國來講,是一個膽小怕死的世家子弟成為“叛國賊”後身死名裂重要,還是一個朝廷官員視死如歸甘為“死間”重要?前者可以警醒世人,以儆效尤,後者卻可以渲染出一種悲壯慷慨的氣氛,令世人衷心敬佩、前赴後繼。


    顯然,李二陛下選擇了掩蓋事實,顛倒黑白。


    房俊不相信這位陛下真的隻是為了捧出一個典型,恐怕更多的還是不願意在自己執政之下出現這麽一個叛徒,這迴嚴重玷汙李二陛下的名聲。


    歎了口氣,將實情與蕭銳說了。


    這對於蕭銳沒什麽好隱瞞的,隻要蕭銳還在漠北,遲早都會知道此事,而且既然李二陛下已經為這件事情定性,那麽他們這些臣子就必須遵循皇帝的意誌,將所有漏洞都堵上。


    這是蕭銳的任務之一……


    蕭銳聽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滿麵羞慚,無地自容,捂著臉道:“吾家居然出了這等敗類,愧對祖宗,愧對陛下,愧對天下人矣……先前竟然還沾沾自喜,一腔傲氣,實在是……無顏見人呐!”


    他是真的覺得沒臉見人。


    剛剛還曾驕傲的說什麽咱的官職乃是自家子弟拿命換來的,結果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臉,還是打得“啪啪”響眼冒金星的那種。


    對於一個還要點臉麵、知道羞恥的世家子弟來說,這份羞辱實在是太重。


    房俊擺擺手:“人各有誌,蕭嗣業背祖棄宗、甘為國賊,固然百死難恕其罪,卻也跟蕭家沒什麽關係。”


    他不太待見蕭家,覺得這樣的世家門閥處處謀算毫無底線,有些小家子氣,不過也沒有眼下那種“一人犯罪,闔家連坐”的意識。若是因為一個蕭嗣業連累整個蕭家遭受懲罰,亦沒有必要。


    蕭銳忿然道:“吾家昔為南梁皇族,及至歸順大隋,再由隋入唐,固然屢經波折,卻從不曾賣主求榮、背信棄義。如今蕭嗣業之所作所為,堪稱玷汙門楣,致使家廟蒙羞,吾蕭氏子弟何以立於天地之間?”


    房俊撇撇嘴,懶得廢話。


    寬慰你幾句,乃是看在蕭淑兒的麵子上,否則小爺懶得看你。


    在小爺麵前拿五做六惺惺作態,有個屁用?


    真特麽如你所言那般有烈性,何不自裁以謝天下,替蕭嗣業恕罪?


    更為可笑的是,分明就是三姓家奴,偏偏還要粉飾一番,說什麽從未賣主求榮、背信棄義……


    世家之嘴臉,令人生厭。


    心底有些不耐,房俊便頷首說道:“大都護實乃誠摯之人,品德高尚,某深感敬佩!既然如此,還請大都護上書陛下,還原事實真相,將蕭嗣業通敵叛國之罪狀公布天下,以全蘭陵蕭氏忠烈高尚之家風,某定然附名其後,以為佐證!”


    蕭銳慷慨激昂、萬分痛悔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娘咧,演過了……


    旁邊的薛仁貴低眉垂眼,捧著茶杯趕緊喝了一口茶水,控製著麵部肌肉,一麵自己失笑出聲,失了禮數。


    若是再旁人麵前演戲,或許會配合你說幾句捧哏的話語,可房二是誰?


    慣著你毛病!


    現在尷尬了吧……


    蕭銳是真的尷尬,尷尬得要死。


    “這個……那個……唉,此事畢竟乃是陛下金口禦言,吾等身為臣子,隻能為君分憂,焉能駁斥陛下?唯有以此為鑒,更加鞭策,已成遠大!至於蕭氏之貞烈家風……忍辱負重,願為犧牲。”


    “嗬嗬……”


    房俊冷笑一聲,這迴連看都懶得看蕭銳了,這人看上去知書達禮溫文爾雅,肚子裏卻是恬不知恥、厚顏無知。


    起身掃了蕭銳一眼,淡淡道:“眼下大都護已然抵達漠北,本帥自當交割事務,早日南返。今日時辰不早,明日一早,本帥會派遣軍中參軍前來麵見大都護,將各種事宜交割清楚,後日一早,即刻南返。告辭。”


    言罷,轉身便走。


    薛仁貴趕緊起身,略略衝著蕭銳施禮,追著房俊而去。


    房俊走到門口,忽然站住,扭頭笑了笑,說道:“大都護不必為了蕭嗣業之事煩憂,蕭氏一門家風清正,品德如高山白雪,自然不會歪曲事實,占一個‘叛國賊’的便宜。此事待到本帥迴京之後,自會麵見陛下,澄清事實,請求陛下收迴成命,還蕭家一個公道!”


    不待蕭銳迴應,轉身大步離去。


    唯留下蕭銳目定口呆,繼而惱羞成怒。


    “豎子!焉敢欺我?”


    憤憤的罵了一句,又開始擔心起來。


    人名有起錯的,但是綽號沒有叫錯的。房俊“棒槌”之名響徹關中,誰不知道這廝行事素來肆無忌憚,隻憑喜好?


    萬一當真跑去陛下麵前不管不顧請求收迴成命,將蕭嗣業叛國之事公布天下,那麽蕭家的名聲就算是臭了……


    不由得暗暗懊惱,剛剛自己何必演那麽一出兒呢?


    真是畫蛇添足啊……


    *****


    曆史是一個千依百順的女孩子,可以肆意打扮塗抹……


    房俊記不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是此刻想起來,卻深表讚同。


    念中學的時候,他曾經看過一段曆史。


    獨攬朝政的齊國權臣崔杼,以夫人棠妻為誘餌,設下陰謀,在府中殺害齊莊公,立莊公的弟弟為國君,號齊景公。國事安排已畢,崔杼找來史官太史伯說:“前幾天主公調戲我的夫人,被人殺了。為了照顧主公的麵子,你一定要寫‘先君害病身亡’,懂麽?”


    太史伯聽完崔杼的話,冷冷地迴答說:“按照事實寫曆史,這是太史的職責。至於主公是怎麽死的,你心裏明白,我心裏也明白;朝廷內外,人人心裏都明白。讓我顛倒是非說假話,辦不到。”


    一個史官,竟敢跟自己作對?


    崔杼很生氣,他權衡片刻,壓住火氣,試探地問:“你打算怎樣寫,能讓我看看嗎?”


    “據事實錄,有什麽不可以看的,”太史伯說著,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竹簡,伏在幾案上刻寫起來。崔杼上前一看,隻見竹簡之上寫著“周靈王23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


    崔杼頓時大怒,喝道:“混帳東西,竟敢這樣亂寫,滾迴去,照我說的去寫,明天一早送來!”


    他恨恨地折斷竹簡,摔到太史伯的腳下。


    太史伯也不爭辯,迴到家裏,召來三位弟弟,訣別道:“良史實錄,這是史官的責任,我照實去寫,必遭崔杼毒手。我死之後,你們三人必為史官,萬不可忘記史官的職責。””


    兄弟三人相顧流淚,紛紛發誓:秉筆直錄,寧可為寫信史而死,也絕不失職貪生。


    翌日,崔杼又派人去找太史伯,命其將竹簡拿來,一看:“夏五月,崔杼弑其君”,居然一字未改!


    崔杼暴跳如雷,將太史伯給殺了。史官是世襲的官職,太史伯死後,他的弟弟太史仲繼承了哥哥的職位。崔杼命他重寫,然後拿過新太史所寫竹簡,隻見上麵寫著:夏五月,崔杼弑君莊公。


    崔杼暴怒,又將崔杼給殺了。


    然後太史叔也不肯罔顧事實……太史伯兄弟三人相繼被崔杼殺死,史官的職位照例落到他們的小弟弟太史季的頭上,照寫不誤。雙手沾滿太史血的崔杼,明白單用硬的辦法是辦不到的。


    崔杼問他:“你還不怕被殺頭?”仲叔答說:“秉筆直書,是史官人品和道德的崇高體現,史官對後世應負曆史責任!”崔杼聽後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是為了國家才殺這個無道昏君。即使你直書,國人也會諒解我的。”


    便不再追究仲叔死罪。


    仲叔沒被抓去砍頭,在迴家路上遇上另一個史官南史氏。南史氏對他說:“我擔心你可能與你三位哥哥一樣慘遭不幸,所以我又背著竹簡準備再去接你的班,執筆直書這段曆史。”


    房俊曾經為古人的這種高尚品德正直人格所感動的熱淚盈眶。


    然而在讀過《史記》之後,他的這份信念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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