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麵容凝肅起來,反問道:“高駙馬莫非以為本官是針對令弟?”


    高履行背負雙手,眼神深邃:“吾沒這麽說,但是區區小錯,卻非得要嚴懲不貸,馬府尹想要借由這幾人的身份,來彰顯你執法公正、大公無私麽?”


    馬周差點被氣笑了。


    “素聞高駙馬性格豪邁,深明大義,此言卻是顯得有些胡攪蠻纏了,執法公正也好,徇私枉法也罷,法度自擺在那裏,任何人都可以衡量,何以高駙馬對令弟違法之事視而不見?是依仗身份囂張跋扈,亦或是太過敏感,認為誰都對你高家有迫害打壓之嫌?”


    心中惱怒,話語自然也就不客氣。


    高履行眼神一縮,沉聲道:“難道不是?”


    自從父親申國公高士廉因為丘行恭之事被長孫無忌擺了一道,故而一怒致仕,高家的境況便漸漸下落。官場之上捧紅踩黑乃是常態,人走茶涼時過境遷,誰還管你高士廉以往是否權傾天下、聖眷優隆?


    樹倒猢猻散,以往依附於高家的諸多的官員、家族紛紛改換門庭,其中大多投靠去太子門下。


    而這些以往對高氏父子言聽計從者,如今換了一副嘴臉,時常刁難。


    高士廉倒是平靜接受,老人家一生風波險惡曆經無數,浮浮沉沉渡盡波劫,就連生死都看得開,哪裏還在乎什麽紅眼白眼?


    但是高履行不行。


    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從小到大榮寵備至,可謂在吹捧和逢迎當中長大,少年顯貴身份顯赫,又娶了李二陛下的女兒東陽公主為妻,成為大唐駙馬,更是少年得誌如上青雲。


    如今家中權勢不在,故舊紛紛疏遠背離,這份落差著實令人難以接受。


    現在高履行無論看誰似乎在麵對他的時候都帶著嘲諷和譏笑,每一件不順心的事情都認為是有人在刻意打壓高家,在剝他高履行的臉麵,背後都藏著某一些不可告人的齷蹉。


    尤其是馬周、房俊這等太子黨!


    當初自己跟隨長孫家並未鼎力支持太子,反而先是魏王後是晉王一味的鼓搗著易儲,想必太子對自己忌恨在心。


    如今父親致仕,在皇帝麵前榮寵大減,必然是太子一黨展開抱負,對自己極力打壓……


    馬周對於高履行的敏感頗為不屑,微微搖首,淡然道:“高駙馬,你未免有些自視過高了。”


    言下之意,是算個什麽東西,犯得著我馬周打壓排擠?


    高履行最是驕傲自負的一個人,若是此刻馬周囂張一些承認確實是在借機打壓高家,打高家的臉,他或許還能忍耐。偏偏馬周這麽一副“老子沒空搭理你,你想多了”的神情,深深的刺激到高履行的自尊。


    驕傲的人能夠麵對任何強大的敵人,卻絕對無法忍受旁人的無視。


    高履行滿麵通紅,惱羞成怒,怒道:“不過區區一介京兆尹,難道還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馬周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叱道:“本官念在汝乃皇親國戚的份兒上,頗多口舌予以解釋,汝卻為何不知好歹,胡攪蠻纏?再敢聒噪,別怪本官不客氣,將汝一同治罪!”


    “好,好,好,很好!”


    高履行雙眼憤懣,甩袖離去。


    馬周大喝道:“立即將這些人帶下去行刑,若有人再敢阻攔,一律以同罪論處,絕不容情!”


    “喏!”


    如狼似虎的衙役們將幾位紈絝推搡著押下去。


    高履行出了京兆府衙門,在門口停了一下,心中怒火升騰。


    隨性而來的家仆趕緊上前,詢問道:“四郎呢?京兆府不放人?”


    高履行沉默不語,麵色黑如鍋底。


    家仆不敢再問……


    高履行仰首望天,黑壓壓的雲層由遠及近翻滾而來,沒到片刻的功夫便布滿整個天空。


    風雪欲來。


    或許,這將是長安最後一場雪吧?


    風雪過後,陽光普照。


    那時候便是溫暖的春天了……


    咬了咬牙,大步走下京兆府衙門前的石階,三兩步跳上馬車,大聲道:“迴府!”


    “喏!”


    家仆趕著馬車,向著申國公府疾馳而去。


    一陣寒風吹過,零星的雪花飄飄灑灑,從天而降。


    寒意浸人。


    *****


    房府之內,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在信使進入皇宮報信的同時,房俊另外派了親兵帶著信箋返迴家中,呈遞給父親房玄齡。


    房玄齡看過書信,在書房之內足足沉默了半個時辰,這才走出來坐在正堂,將家人盡皆喚來,命人將房俊的書信給主人傳閱。


    這一點,房玄齡乃是受到了房俊的影響。


    在這個時代,完完全全的封建大家長製度,一家之主一言九鼎,不僅對於仆人奴役有生殺予奪之權,即便是自己的妻子、兒女親眷,亦是高高在上,家中大小事務一言可決。


    若是家中發生什麽大事,頂多也就是與幾個器重的子侄商議一番,然後無論前途如何,決定就這麽下了,餘者也就隻能跟著,是一飛衝天公侯萬代,還是墜落深淵闔家遭殃,這些家族成員是沒有發言之餘地的。


    但是在房家,卻往往將事情告之兒女,即便不會采納甚至不會聞訊他們的看法,但是起碼讓大家知曉發生何事,家族將會如何抉擇。


    ……


    正堂內,信箋從諸人手中傳閱,然後盡皆目瞪口呆。


    話說當初房俊一聲不吭便率軍兵出白道直插漠北,家人們一邊埋怨著不該聽信讒言相信了“假傳之聖旨”,一邊為孤軍深入獨闖龍潭的房俊擔驚受怕,畢竟漠北與漠南之間隔著廣袤荒涼的大磧,此番深入敵境,不僅僅要麵對數以十萬計的薛延陀鐵騎圍追截殺,更要承受後勤輜重運輸艱難的境況。


    可以說,自從進入漠北的那時候開始,天地之間便唯有身邊的一支孤軍,可以護衛房俊的周全。


    頃刻之間便會全軍覆滅。


    然而誰能想到,就是在這等近乎於絕境的情形之下,房俊先是攻陷武川鎮,殲敵諾真水,如今又攻克趙信城,大破薛延陀十五萬大軍,屠殺大半……


    咱家二郎,這就……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了?


    這可是古往今來被所有漢家兒郎所推崇備至視為至高無上的軍功,居然就這麽稀裏糊塗的,降臨到房家的門楣上?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讓人應接不暇的同時,更有些不敢置信。


    “好樣的!”


    房遺直一拍麵前的案幾,神情振奮,雙目放光:“這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古往今來名臣猛將燦若繁星,可是這等漢家最高之功勳,又有幾人得到?二郎真乃人中之傑,從此之後,咱們房家之門楣將光耀萬世,世代受到褒揚崇敬,彪炳青史!”


    大堂內,其餘人卻沒有他這般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反而盡皆神色凝重,看向他的目光隱隱不善。


    高陽公主、武媚娘、蕭淑兒更是麵沉似水,扭過頭去。


    妻子杜氏有些著惱,伸手在房遺直胳膊上掐了一把,嗔怒道:“你這人究竟長沒長心?那可是你的兄弟!你眼裏隻有這曠世功勳,可曾想過咱家二郎在漠北那等苦寒之地是否有危險?那裏可是薛延陀的老巢,此番殺了那麽多的薛延陀人,必然使得薛延陀人恨之入骨,萬一不要命的報複二郎……”


    大堂內一陣沉默。


    外人隻會看到你光彩耀目的絕世功勳,吹捧你冠絕天下的絕世風華,誰又會真正在乎你是否身陷險境、命在旦夕?


    唯有至親之人,方才不在乎是否功成名就,是否大權在握,而隻是希望你能夠太平安康,平凡終老。


    房遺直醒悟過來,心中羞愧。


    他是個純粹之人,沒那麽多的計較和圓滑,隻是下意識的對於自家兄弟所創立的豐功偉業由衷的自豪,此刻見到幾位弟妹盡皆扭過臉去一聲不吭,頓時頗為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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