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福善歎氣道:“就算明知如此,又能如何呢?東征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舉國之力盡皆東傾,務求對高句麗一戰而定,北疆之駐軍已不如以往之一半,糧秣更調撥十之六七,自保尚且不足,更何談退敵?”


    夷男乃是一介梟雄,目光精準,就是要趁火打劫,一則撈取一大批財富渡過一個富足的冬天,再則,便是震懾薛延陀內部的反對勢力,鞏固可汗之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懷德,大義名分這個東西,遠遠沒有刀把子管用……


    一個能夠脅迫大唐讓步的真珠可汗,誰敢心懷異誌?


    更別說一旦與大唐和親,真珠可汗夷男便成為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亦將成為名義上的“羈縻國”,他的地位愈發穩若泰山。


    正在此時,值房們被人推開,兵部郎中崔敦禮從外頭進來,麵色不大好看:“房侍郎,夷男的使節已然抵達長安,現在鴻臚寺中,遞交了夷男的國書,請求和親!”


    郭福善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崔敦禮亦道:“誰說不是?這幫蠻夷貪得無厭目光短淺,以為大唐眼下攻略重心盡在高句麗,一時半會兒的拿他沒辦法,卻不想想,一旦大唐騰出手來,焉能不討迴今日之恥辱?”


    然後又對房俊說道:“陛下有旨,房侍郎即刻前往政事堂議事。”


    如此大事,房俊自然不敢耽擱,當即起身,郭福善親自為其披上皮裘,看得一旁的崔敦禮眼角直抽抽,你是右侍郎啊,如此溜舔一個左侍郎,還要不要臉麵……


    郭福善卻沒注意到崔敦禮的神色,而是叮囑房俊道:“咱們是兵部,不可軟弱,還望房侍郎能夠強硬的表達態度!”


    戰爭意味著死人,意味著龐大的軍需消耗,但那是政事堂裏頭那幾位宰輔需要考慮的事情,對於兵部來說,戰爭的規模越大,掌握的權力便越大,好處也便越大。


    戰爭,是所有軍方的述求。


    在其位謀其政,房俊既然身為兵部左侍郎,兵部實際上的一把手,那就必須將兵部的利益放在首位,戰爭所帶來的各種影響,不是他應該關心的。


    房俊微微頷首,帶上貂帽,出門喚來自己的部曲,翻身上馬,一路疾馳來到太極宮。


    *****


    政事堂。


    寬敞的屋內燃著地龍,牆角的地方放置著一個青銅獸爐,嫋嫋檀香,溫暖如春。


    幾位宰輔,以及幾位大將軍、兵部主管,盡皆在座。


    上首的李二陛下陰沉著臉,將手裏一份國書摔在桌案上,冷哼道:“簡直豈有此理!夷男莫不是瘋了?以為大唐即將東征,朕就拿他沒辦法了,可以任意勒索,任憑宰割?簡直荒謬!”


    他不可能不生氣。


    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如今大唐不和親、不割地、不納貢?


    吐蕃何等強勢,挾數萬精兵直指鬆州,意欲逼迫大唐和親,不還是被李二陛下嚴詞拒絕,並且一戰打得吐蕃損兵折將,不得不灰溜溜的退守高原?


    薛延陀算個什麽東西!


    尤為可惡的是,夷男不僅要求和親,甚至指定了和親的對象,便是李二陛下的第十五女新興公主……顯然是防備著李二陛下弄一個宗室女敕封公主封號之後嫁過去,敷衍了事。


    就是要逮著一個李二陛下的閨女禍禍一迴,做一個真正的大唐駙馬……


    岑文本蹙蹙眉頭,歎息道:“隻是若斷然拒絕,恐怕夷男惱羞成怒之下,會直接害了契苾何力的性命。”


    今年以來,岑文本老態愈顯,原本黑白的鬢發已然雪白,臉上的褶皺愈發深刻,精氣神較之以往大大不如。


    李二陛下默然不語。


    若非如此,哪裏還需要召集諸位宰輔重臣商議?


    商議個屁呀,吐蕃請求和親都拒絕了,薛延陀難道比吐蕃更強?


    契苾何力乃是鐵勒貴族,諸多鐵勒舊部對其馬首是瞻,若是任由其死在夷男帳前,鐵勒軍心必散,玉門關外將再無寧日,絲綢之路斷絕,西域諸國脫離掌控,這等損失是大唐無論如何亦難以承受的。


    所以,契苾何力不能死……


    長孫無忌沉聲道:“契苾何力出身鐵勒,亦是蠻夷,與夷男臭氣相投亦未可知,眼下被夷男所俘虜,鋼刀加頸,生死之間,或許早已叛變也說不定。陛下萬萬不可答允夷男的和親之請求,吾大唐天威赫赫,薛延陀自大狂妄以卵擊石,當予以懲罰!”


    關隴集團的根基就在軍中,軍人唯有在戰爭之中才能利益最大化。


    他可不認為大唐兩線作戰有什麽困難……


    至於契苾何力?


    一個蠻夷出身的將令而已,死則死矣,有什麽可惜。


    若是屯駐在甘、涼之間的鐵勒諸部因契苾何力之死而反叛,大不了就再征伐一次……


    程咬金罕見的支持長孫無忌:“高句麗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大軍定然一戰而定,屆時挾大勝之威由遼東直插漠北,配合夏州、朔州之大軍兩路合圍,夷男縱然三頭六臂,覆滅亦是彈指間耳!”


    軍方的述求顯然是一致的,不怕事兒大……


    李二陛下沉默不語。


    他不願意契苾何力死掉,契苾何力與阿史那思摩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兩個胡族重將,千金買馬骨的典範,不知多少胡族青壯在大唐軍隊序列之中奮死爭戰,隻因為有這兩個典範放在那裏,使得他們知曉隻需立下軍功,大唐絕無爵位之吝嗇,封候拜將、裂土封王,等閑事耳!


    若是此刻棄契苾何力於不顧,任由夷男將其殺死,那些唐軍中的胡族青壯會怎麽想?


    離心離德是肯定的,貞觀以來“以夷製夷”的政策將會徹底失敗……


    這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發生的。


    可萬一夷男吃錯了藥,被拒絕之後惱羞成怒,不管不顧的擅自開戰可怎麽辦?以目前定襄、朔方的兵力,怕是難以抵禦薛延陀狂怒之下的攻勢,難道要從遼東調撥一支軍隊西進,牽製薛延陀?


    可是如此一來,遼東的兵力能否順利攻占高句麗?


    朝廷上下對於征伐高句麗信心滿滿,李二陛下卻絲毫不敢大意,畢竟隋煬帝前車之鑒擺在那裏,萬一自己重蹈覆轍,未能平定高句麗,損兵折將聲威大墜,百姓如何罵自己?史書如何寫自己?


    腦子裏忽然一陣陣發暈,眼前有些發花,胸口湧起一股惡心的感覺。


    強自鎮定,不能讓自己虛弱的一麵示於臣子之前,用手使勁兒摁了摁太陽穴。他此刻有些心力交瘁,真想幹脆答允夷男的和親之請求,消弭北疆邊患,待到攻滅高句麗之後,再騰出手來一雪今日之恥。


    可是想想自己寢宮牆壁上掛著的那副字,“不割地,不賠款,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說得真的好,氣勢真的高,但是想要實現,何其難也?


    他就不由得恨恨的瞪了緘默不言的房俊一眼。


    總覺得好像被這小子被綁架了……


    坐在末位的房俊低著頭“伏溜伏溜”的喝著茶,對於眼前的爭執不置一詞,這裏頭就屬他的官職低微、爵位不顯,各個都是一放大佬,且都有著自己的小算盤,正是爭權奪利刺刀見紅的時候,何必參合進去?


    反正薛延陀的危機是最高等級的,遠遠高出高句麗,無論朝堂之上如何取舍、如何博弈,隻要這幫子老家夥不想再一次品嚐“渭水之盟”的那種恥辱,最後的結果必然先禦敵於國門之外,然後才能考量高句麗的事情,畢竟高句麗就放在那裏,早一天晚一天的,它也跑不掉……


    正愜意的喝著茶水,忽然覺得周邊的空氣似乎陡然下降了好幾度,一股陰風襲來,頗有一種被猛獸盯上之後芒刺在背的感覺。


    驚愕之下一抬頭,便正好對上李二陛下難看的臉色,以及咬牙切齒的憤恨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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