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京南有飛鳥川,河流湍急水量充沛,每到夏季便會爆發山洪,將山穀間的良田與民舍衝毀,常常一日為深淵一日為淺灘,變異不定,猶如世之無常亦若是也……


    不過時值深秋,淅淅瀝瀝的秋雨不足以使得飛鳥川之水位暴漲,故而川中景色秀致,河道兩側的棚田沿著起伏的山丘層層盤旋,盡是剛剛收割之後捆紮整齊的稻稈,入目一片金黃。


    這是一片受到神祗祝福的土地,美麗而富饒。


    卻是渡來人的聚居之處……


    所謂“渡來人”,既是從不同時代自中原以及朝鮮諸國渡海來到倭國的人。


    這些“渡來人”通常是因國內戰爭頻繁或隨文化交流傳播而移居倭國,擁有高度文明的渡來人傳入諸如農耕技術、土木建築技術,以及燒製陶器、鍛鐵、紡織等農業文明。來到倭國,這些人一般都會成為上層社會的人士,即便是傳統的倭國貴族,在麵對“渡來人”的時候也要和善相待。


    倭國朝廷曾經編寫了整個倭國統治階層的姓氏,一千一百八十二個統治階級姓氏宗族裏二百零五個來自中國,一百五十四個來自朝鮮半島,直至後世,倭人總人口當中據說有三分之一是渡來人的後代……


    事實上,渡來人的數量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倭人自古以來便強調血統的重要性,一直認為純種人比雜交人更優秀,就像純種狗比雜交狗更優秀一樣。因此,想讓倭人必然希望自己朝著純種的方向靠攏,出於這種動機,他們很可能會故意把雜交的倭人少統計一點……


    *****


    南淵請安便是“渡來人”。


    他的全名叫做“南淵漢人請安”,“南淵”兩個字是地名,代表居住地,“漢人”代表身份,最後兩個字才是名字,比如誌賀漢人惠隱、高向漢人玄理……


    天上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有若飛絲。


    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坐著一根杠子抬著的小轎,晃晃悠悠出了飛鳥京的南門,在滿是泥濘的路上緩緩行走。


    道路雖然泥濘,卻還算平整,飛鳥京附近雖然多山,卻甚少岩石,除去京內的道路鋪設了青石之外,京外隻能用夯土平整。沒辦法,倭國的工匠技術實在太過低劣,從別處開山采石然後運來飛鳥京是不現實的,那需要龐大的人力和持久的時間,倭國既沒有那麽多人,更負擔不起那龐大的費用。


    就連環繞飛鳥京的城牆,都因為缺少石料而修建的隻有兩人高……


    兩人一路南行,小雨綿綿,路邊景色清秀,兩側的山坡上是一塊一塊開墾出來種植水稻的棚田,這是一種自梯田發展而來的耕作方式,由“渡來人”中的漢人發明,很好的解決了飛鳥京的糧食產量問題,使得大部分舒緩的山坡得到利用。


    就跟精細的種植水稻一樣,這都是漢人傳過來的,倭人根本不會……


    所以現在的倭國貴族們很矛盾,很糾結。


    一方麵漢人、高句麗人、新羅人、百濟人的到來大大加速了倭國的社會生產力,尤其是漢人文化的傳入,使得倭國的文明程度快速提升,但是如此同時,勤勞聰慧、知識淵博的“渡來人”漸漸掌握社會話語權,地位上升,對倭國土著帶來極大的衝擊。


    既離不了“渡來人”,又唯恐統治階層的權利被“渡來人”所攫取,最終使得倭國變成“渡來人”的天下……


    這已經為社會衝突埋下了隱患。


    兩個小轎晃晃悠悠,到了南淵,徑直來到一處精致的木樓之前,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紛紛下了轎子,就這麽頂著小雨,恭恭敬敬的來到門前站好,葛城皇子恭聲道:“老師可在?學生葛城前來拜訪。”


    中臣鐮足亦道:“學生中臣鐮足,前來拜訪老師。”


    一個皇室最負聲望的皇子,一個足智多謀的俊彥,如此規規矩矩的頂著小雨立於門前,足見南淵請安之地位。


    尊師重道,倭人早就從漢人那裏學了來,並且一直很好的延續下去……


    樓內腳步聲響,未幾,木門“哎呀”一生從裏邊推開,一個眉清目秀的總角童子出現在門口,恭敬的對二人施禮,而後說道:“師傅正在烹茶,請皇子殿下與中臣師兄入內。”


    葛城皇子點點頭,踏上門檻,褪去鞋子,這才踩在地板上入內。


    中臣鐮足則上前笑吟吟的撫摸一下童子的頭頂,笑問道:“近日可曾進學?”


    童子答道:“正在習讀漢字,不過老師說我愚笨,還需精進,故而未曾進學。”


    中臣鐮足頷首道:“基礎最為重要,夯實基礎,方能日進千裏,穩下心來,不可輕佻貪進。”


    與童子對答兩句,也脫了鞋子,跟在葛城皇子身後走進樓內。


    木樓的一層是三開的廳堂,地板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二十餘蒲團,這是平素講學授課之時學生的座位,今日有雨,想必是南淵請安給學生放了假……


    二人入內,便見到兩個老者正跪坐在窗前的案幾兩側,品茗對坐。


    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上前,跪在地板上,施禮道:“見過老師,見過僧旻大師。”


    南淵請安是一個六旬左右的老者,須發皆白,體格高大,一張紫膛國字臉不怒自威,微微頷首道:“不必多禮,起來喝茶。”


    另一人乃是一個光頭和尚,麵容瘦削慈眉善目,一襲月白色的僧袍不染塵埃,坐在那裏自有一股清寧渾然之氣度,隻是微微一笑,頷首致意,並未開口。


    此人叫做僧旻,乃是川原寺的主持,當年亦是與南淵請安一同奉推古天皇之詔書前往大隋求學的學子之一。


    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謝過,起身跪坐到案幾之前,那總角童子早已添上兩個白瓷的茶杯……


    中臣鐮足提起案幾上的茶壺,分別為幾人斟滿茶水。


    窗戶開著一條縫隙,清冷濕潤的空氣透入,令人神情清明,滾燙的茶水入喉,順滑迴甘,怡神愜意。


    南淵請安也不問二人來意,隻是略帶感慨說道:“此等茶葉,實乃巧奪天工,隻是稍作烹炒,便能完全激發樹葉之中蘊藏之滋味,何其精妙也。眼下國內貴族競相追捧,儼然成為潮流,唯此一項,每年流入大唐之錢財便不可計數……偏偏世上無數人私下炒製意欲複製,卻始終不得其法,唐人之智慧,令人歎為觀止,心生敬佩。”


    這話有些令人不解,他祖宗亦是從中原漂洋過海而來的漢人,這般說辭,也不知是為了倭國的財政擔心,亦或是以他漢人的血脈而自豪……


    僧旻大師微微搖頭,指著麵前的白瓷茶具,說道:“豈止是茶葉?大唐的燒瓷技藝越來越精進,瓷器越來越精美,隻此一套茶具,價值便能抵得上一個中產之家的全部財產,更別說比這個更貴、更精美的玻璃器皿。這些東西漸漸受到追捧,各國之財富大量流入大唐,此消彼長,實在是令人憂慮。”


    這人是個和尚,卻並非待在寺廟裏念經打坐的那一種,自舒明天皇之時便成為皇族的座上賓客,為天皇出謀劃策。固然並無官職在身,但是地位比之朝中大多數官員都要高得多。


    身在世外,心在紅塵……


    大唐為何如此強盛?鼎盛的軍力保證了國內政局的穩定,政局的穩定促使了經濟的發展,繁榮的經濟又提供了龐大的軍費……如今之大唐,早已在國內形成了良性的循環,這些環節隻要能夠相輔相成,大唐的強盛便會一如既往的保持下去。


    這是所有倭國有識之士最擔憂的地方,他們認為財富是固定的,大唐從各國掠奪財富強化自身,那麽各國大量損失財富,便會愈發孱弱,不堪一擊……


    南淵請安挑了挑雪白的美貌,不怒自威的臉膛麵向一聲不吭的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沉聲道:“所以,倭國已然到了刻不容緩之境地,若是任由朝局動蕩、吏治腐敗而不知改變,亡國之日不遠矣。改革,勢在必行……”


    葛城皇子豁然抬頭,心中巨震。


    南淵請安的身份實在是太過顯赫,留學中原三十載,曆經隋唐兩朝,知識淵博深謀遠慮,乃是倭國所有儒者的領袖,號召力和影響力無與倫比。


    既然當著自己的麵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代表了國內最有知識的儒者階層決定全力支持自己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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