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陣,他再一次上前,用力的扶著李靖的雙肩,將他硬生生的扶起,笑道:“前塵往事,時移世易,你我之間何必耿耿糾結那些個早應該記錄在史書當中的故事?過去的,便都讓他過去吧。”


    李靖起身,感動道:“陛下寬宏,可老臣心中之歉疚,豈能說過去就過去?”


    李二陛下牽著李靖的手,動情道:“這些年,某這心中亦時常思忖往昔,心中固然對衛公你存有怨念,可是亦曾察覺到自己亦非毫無錯處。明知你李藥師就是那等食古不化的頑石,居然還指望著讓你做出有違秉性的決定……你雖然未曾與吾等兄弟並肩死戰玄武門,可若非有你在軍中的威信和影響,恐怕玄武門的結果完全不一樣……”


    李靖實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推心置腹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感動得無以複加,哽咽道:“陛下可知,這些年來老臣每每思及當年袖手旁觀,眼看著兄弟們在玄武門死戰的那一幕,心中宛如毒蛇噬心一般後悔……”


    李二陛下拍拍他的手,微笑道:“放下,都放下吧。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何必沉湎於當年的故事裏頭不可自拔?還是應當向前看的,來來來,嚐嚐長樂的茶道技藝如何。”


    說著,將李靖拉著到一旁的茶幾旁坐下。


    李靖自然不會失禮,對長樂、晉陽施禮道:“老臣見過二位殿下……”


    長樂、晉陽齊齊不肯生受,斂裾還禮,口中道:“衛公有禮了……”


    李靖這才坐下,任由晉陽公主乖巧的給他麵前的茶杯斟滿淡綠色的茶湯,老臉上洋溢著微笑,細細觀察晉陽公主的氣色,對李二陛下欣慰道:“當年文德皇後殯天……老臣見到晉陽殿下氣色不佳,恐長大之後病疾纏身,現在觀之卻是氣血順旺經絡暢通,實在是去了心中一件擔憂之事。”


    晉陽公主巧笑倩兮:“多謝衛公掛念,現在兕子的身子當真好多了呢!”


    李二陛下伸手讓李靖喝茶,笑道:“孫思邈已然常駐關中,老神仙年歲大了不在雲遊四方,倒是能夠時常進攻給兕子調理身體,這可都是他的功勞。”


    李靖剛剛端起茶杯,便聽到晉陽公主嬌聲道:“孫道長固然醫術通神,可姐夫也為女兒的病情盡了很多心力,他給女兒開得食譜,便是孫道長也說極其有利於女兒的病情……”


    小公主見到李二陛下隻是誇讚孫思邈,將治療自己病情的功勞都算到孫思邈頭上,心頭難免不忿,表示抗議。


    李二陛下無奈道:“行行行,那棒槌也是有幾分功勞的……隻是若沒有成天惹事的話。”


    晉陽公主柔聲道:“那也是別人先招惹姐夫好不好……”


    李靖聽得晉陽公主一直維護這個“姐夫”,奇道:“是哪一位駙馬麽?”


    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子女眾多,女兒有十幾個,按說晉陽公主稱唿那些駙馬的時候應當將公主的封號帶上以示區別,可是這般隻是稱唿“姐夫”,可見實在是關係親近。


    李二陛下擺手道:“還不就是房俊那廝。”


    李靖恍然道:“哦,原來是房二那個棒槌……不過按小子雖然恣意妄為了一些,才華卻是獨一無二,讚一句驚才絕豔,絕不為過,房玄齡好福氣,陛下也好福氣啊!”


    李二陛下“嘿”的一聲,道:“福氣個甚!你隻見到房二那廝出彩的時候,背地裏搞出的事情、闖的禍數不勝數、煩不勝煩,某沒被氣死都算是慶幸!某就奇了怪了,房玄齡那等溫潤君子,怎地生出那麽個惹事精?”


    李靖大笑道:“陛下此言有失偏頗了,越是闖禍的孩子,長大了越是有出息,房二畢竟年歲小了一些,閱曆有限,很多時候都是憑著性情亂來,等到稍稍過上幾年,性子穩重下來,即可成為陛下之肱骨。以老臣來看,此子穩重之處當然不如房玄齡,可是其才華卻遠勝其父,且文武雙全,隻需陛下調教得當,吾大唐定然再添一位名臣良相。”


    聽了李靖的讚譽,晉陽公主喜滋滋的斟茶,甜甜說道:“衛公喝茶。”


    卻是隻給李靖斟茶,將李二陛下晾在一旁,分明是對李二陛下的評價甚為不滿,以此抗議……


    李二陛下無奈攤手:“瞧瞧,女生外向,就是如此。”


    李靖感歎道:“陛下教子有方,殿下天真爛漫,老臣真是羨煞!”


    兩人扯了一頓閑篇,李靖將那封奏折拿了出來,雙手遞給李二陛下,道:“此乃老臣請辭之奏疏,還望陛下恩準。”


    李二陛下沒有去接,而是拈起茶杯緩緩的呷了一口,盯著李靖的眼睛,沉聲道:“想好了?”


    李靖淡然道:“想好了……眼下國力昌盛,大軍所向披靡,哪裏還有用得著老臣披掛上陣的地方?一代新人換舊人,此乃大唐昌盛之表現,老臣心中欣慰至極。”


    李二陛下沉默一下,問道:“以後有何打算?還是隱居府中,避不見客?”


    李靖吸了口氣,放下茶杯,挺直背脊,肅然道:“老臣聽聞,房玄齡欲往江南一行,老臣想要與其同行,領略一番江南風物,也順道見識見識橫行七海的無敵水師。”


    這一舉措,代表的含義很深。


    最主要的一點,是能夠看出李二陛下現在對他的態度。他看開了,卻不知道李二陛下能不能看得開,是能夠讓他卸掉身上所有的包袱輕裝簡行,將餘下的生命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活,還是繼續待在府中當一個活死人……


    所以他此刻心髒僅僅的攥著,直直的盯著李二陛下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李二陛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起身道:“剛剛兕子寫了一幅字,衛公你乃是文武雙全之賢者,不妨給點指點。”


    李靖一頭霧水,行就行,不行我也就死心了,看什麽字啊?


    隻是這會兒也隻得起身,隨著李二陛下站到書案旁邊,微微俯身,去看書案上的字跡……是一首房俊的《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李靖還有什麽不懂的?


    這簡直就是他前半生的寫照,投靠李唐,百戰百勝,於軍中闖出赫赫“軍神”之威名,南征北討攻無不克,即便是當年入侵中原直抵長安的突厥,照樣俯首稱臣,灰飛煙滅。


    當然,整首詞對他來說,對李二陛下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最後一句_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迴首前塵,恍然如夢。


    當風流逝去,年華以老,雄心壯誌隨大江東去,唯有一尊濁酒,祭奠明月……


    李靖搖頭失笑,轉身看著李二陛下說道:“聽聞房二郎曾舉薦老臣擔任講武堂的大祭酒?”


    李二陛下劍眉一挑:“確有此事。”


    李靖抱拳施禮,肅容道:“老臣雖然年邁,上不得馬、拉不得弓,但是胸中所學卻不敢或忘,這些年閑居府中,亦曾將多年戎馬之經驗整理成書,意欲傳諸後世。所以,老臣懇請陛下允準此事,能讓老臣一生所學後繼有人,更能為陛下之宏圖大業盡最後一分心力,死而無憾矣。”


    說罷,坦然看著李二陛下。


    越是無私,越是坦蕩。


    李二陛下看著麵前雖然垂垂老矣,卻依舊目光湛然筆挺如槍的李靖,沉默少頃,便微微頷首。


    “如此,還需衛公盡心盡力,為吾大唐軍隊強盛於世,竭盡全力。”


    說著,他接過李靖的那份奏章,看也未看,將之輕輕放在案頭,道:“這道奏章,朕允準。至於前往江南一事……”他抬起頭,輕輕拍著李靖的肩膀,笑道:“這江山乃是朕當初與眾位愛卿用血肉刀槍拚迴來的,衛公之貢獻出類拔萃,故而,天下之大,有何處是你李藥師去不得的?”


    李靖長長吐出一口氣,再次下拜,眼中濕潤,恭聲道:“老臣,謝過陛下恩典。”


    多年嫌隙忌憚,有如泡沫,一朝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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